弁 言
鄞縣全謝山先生生於康熙四十四年(乙酉);當其成年之時,上距明北都之亡幾及百年。而先生於南明之遺文遺獻多方搜求,於南明殉難諸君子表章尤力。故其所著鮚埼亭集中有關南明之文字頗多,皆研究南明史者最足參考之資料也。爰就四部叢刊影印原刊本,選錄此類文字凡一百三十餘篇,次為六卷,題曰「鮚埼亭集選輯」,列為臺灣文獻叢刊之一。
至全氏集中原有陳光祿士京、沈太僕光文、徐都御史孚遠三傳暨沈斯菴詩集序,盧若騰祠堂碑文各一篇前已鈔附本叢刊第九種蠡測彙鈔之末;又,明故權兵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講學士鄞張公(煌言)神道碑銘、張督師畫像記二篇已見本叢刊第一四二種張蒼水詩文集附錄一,張尚書集序一篇亦見同書附錄二,茲不復錄。又,梨洲先生神道碑文並已見本叢刊第四0種海外慟哭記附錄三,但文末附記一則未錄;因取其附記,列為一篇。
清代諸家文集中,尚不乏有關南明史事之文章。近日所錄,凡得七篇,略加整理,以為本書之附錄。(百吉)
鮚埼亭集選輯卷一
明故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贈太保吏部尚書諡忠介錢公神道第二碑銘
世祖章皇帝定鼎二年五月,江南內附。六月,浙江內附。閏月,明故刑部員外郎錢公肅樂起兵於鄞。
大兵之下浙也,同知寧波府事朱之葵,通判孔聞語迎降,貝勒即令之葵知府事,以聞語同知府事。公方居憂,在東吳丙舍中喀血,聞信慟哭,絕粒誓死,諸弟已為之治身後事。
鄞之貢生董公志寧首倡謀義,聚諸生於學宮,王公家勤、張公夢錫、華公夏、陸公宇火鼎、毛公聚奎和之,遍謁諸鄉老而莫敢應,即所云六狂生者也。
初十日,之葵輸糧於貝勒,至姚江。姚之故九江道僉事孫公嘉績,故吏科都給事中熊公汝霖已起兵,之葵以道斷回鄞。公於是夜輿疾至城東觀變。
是日,孫公以書來鄞,約其門下士故吏科都給事中林公時對為之後繼。林公謀之諸鄉老,終莫敢應。六狂生皇皇,計無所出。宇火鼎故與公同研席,相善,途中聞公已至,大喜,挽公入城。途遇志寧,遂定謀發使,以十二日集紳士於城隍廟。鄉老相繼集。之
葵、聞語亦馳至。時諸人皆未有定意,離席降階迎此二人。而公遽碎其刺,拂衣而起。百姓聚觀者數千人,讙聲動地。有戴爾惠者,布衣也,大呼曰:『何不竟奉錢公起事』!觀者齊聲應之,舉手互相招,擁公入巡按署中。俄頃,海防道二營兵暨城守兵皆不戒而至,遂以墨縗視師。之葵乞哀於百姓,百姓為之請,乃釋之。
故總兵王之仁在定海,已納款,得貝勒令仍舊任。鄞之故太僕謝三賓家富耦國,方西行見貝勒歸,害公所為,乃貽書之仁,謂『潝潝訿訿,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稚紳和之,將軍以所部來斬此七人,事即定矣。某當以千金為壽』。公時年未四十,故有「稚紳」之誚。會公亦遣客倪懋熹以書告之仁,勸其來歸。之仁兩答書,約以十五日至鄞,而密語懋熹,令具燕犒;三賓不知也,方以為殺公在旦夕。屆期,之仁至城東,請諸鄉老大會於演武場。坐定,之仁出三賓書靴中,對眾朗誦。三賓遽起,欲奪其書。之仁變色,因問公曰:『是當殺以祭纛否』?語未畢,長刀夾三賓而下。三賓哀號跪階下,請輸萬金以充餉,乃釋之。
於是沈公宸荃、馮公元飀亦起於慈。自鄞、慈合兵,聲勢響應。之仁既以關內鎮兵至,而關外黃斌卿亦遣將以翁洲鎮兵至,張名振亦以石浦鎮兵至,知慈谿縣王玉藻,知定海縣朱懋華,知奉化縣顧之俊,新授知鄞縣袁州佐,知象山縣姜圻皆以兵餉來會。寧守乏人,以通判羅夢章行守事,而太常莊公元辰助登陴焉。
公以是月十八日奉箋迎請魯王監國。二十八日,再奉箋勸進。七月十一日,會師西興。王途中加公太僕寺少卿。既至,再加右僉都御史,分汛瓜瀝。公四疏辭新命,兼力言爵賞宜慎,不可蹈赧王覆轍,濫予名器。因固請以原銜署事,並辭諸弟姪從軍之授爵者。
十月,樞輔張公國維約諸軍以初八日始,連戰十日。公與諸軍斬戮皆有功,而第七戰尤捷。是役也,前鋒鍾鼎新用火攻,首繫殺緋衣大將一。諸將呂宗忠等各斬數十級。俞國榮直抵張灣,取其軍械以歸。
時浙西諸府州並起義兵,蘇、松、嘉、湖列營數百,而浙東又建國。杭州孤懸,危甚,以兵急攻平湖。平湖之主兵者為屠翰林象美,書生不曉軍事。公請以兵由海道急援之,不聽。說者謂監國初起江上,適有浙西首尾相應之勢,若用公言,則大兵進退兩顧,杭州不復能守,可逕渡三吳,以窺白下。而坐失此會,此足以見聖朝之得天命也。
未幾而分地分餉之議起。故總兵方國安自浙西來,軍最盛,之仁次之,號為正兵,諸義兵倚毗焉;而皆無遠略,國安尤暴橫。於是議取浙東之正餉以予正兵,而義兵取給於富室樂輸之餉,謂之義餉。識者已知其無成,交爭之不能得。未幾,正兵力取義餉,而義兵遂無所取給,司餉者不能應。公所派為鄞、奉二縣義餉,國安檄二縣不必支應,蓋以為之仁地也。
於是公屢疏入告,王不能詰,但以閣臣張公國維敘公十捷功再加右副都御史。公疏言:『臣郡臣邑因臣起義兵,桑梓膏血一空,曾莫之救,而今日遷官、明日加級,是臣無惻隱之心也!沈宸荃、陳潛夫之才略機謀,方端士之勇,官階並出臣下,而臣反受賞,是臣無羞惡之心也!臣部將鍾鼎新等,斬級禽囚之事皆出其力,臣以未得取杭,不欲為請殊擢,而臣自受之,是臣無辭讓之心也!臣少見史冊所載冒榮苟祿,惡之若仇,而臣自蹈之,是臣無是非之心也』!又言:『臣近者十道並舉,冀杭城可復。聞主上起行中廷,盼望捷音,不能安坐,而臣終不能絕流而渡;臣今不能入杭,誓不再受一官』!王不許。而閩中頒詔之議又起。
時唐王即位閩中,以詔來。張公國維、熊公汝霖以唐、魯皆係宗藩,非有親疏之分,同舉義兵,非有先後之分,今日之事,成功者帝。若一稱臣於唐,恐江上諸將皆須聽命於閩,則王之號令不行。因議卻之。朱公大典與公議,以大敵在前,而同姓先爭,豈能成中興之業?即權宜稱皇太姪以報命,未為不可。若我師渡浙江,向金陵,大號非閩人所能奪也。於是議大不合。原諸公之論各有所見,皆未可非,但當和衷以求其平。而方、王諸帥忌朱與公,遂謂公不受副都之命,為懷貳心於閩。公不得已鬱鬱受官,而餉仍不至。王以內臣客鳳儀、李國輔兼制軍餉,公力言中官不可任外事。於是諸藩既惡公,而內臣又從中梗之。公兵至四十日無餉。然感激公忠義,相依不散,至行乞於道,卒
無叛者。於是公連疏乞餉,數十上而餉終不至。
太僕寺卿陳公潛夫之起兵也,以家財養軍。及財竭,支四百金之餉於餉臣而不得。公言『潛夫破家為國。今聽其軍之餓死而不恤,何以鼓各營』?因為潛夫請餉,並力言軍費之當均。王是公言而無若方、王何。
公疏言:『國有十亡而無一存,民有十死而無一生。翹車四出,無一應命,一也。憲臣劉宗周之死,關係甚巨,諡贈蔭恤,未協輿情,勑部改正,遲久未上,二也。張國俊以戚畹倚強藩,權侔人主,三也。諸臣以國俊故相繼進言,主上以為不必,幾於防口,四也。新進鼓舌搖唇,罔識體統,五也。反覆之徒借推戴以呈身,觀望之徒冒薦舉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開詔,欲息同姓之爭,李長祥面加斥辱,凌蔑至此,七也。咫尺江波,烽煙不息,而裦衣博帶,滿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迴翔焚棟之下,八也。所與託國者,強半宏光故臣,鴞音不改,九也。此猶枝葉也,請言根本。七月雨水不時,漂盧舍以千百;以水死。滷潮衝入,西成失望;以餓死。壯者殞鋒鏑,弱者疲轉輸;以戰死。絳票赤紙,日不暇給;以供應死。東南澤國,倚舟為命,今士卒爭舟,小民束手;以無藝死。入鄉抄掠,雞犬不遺;以財死。富民即曰應輸,非有罪於官也,而拘繫之,有甘心雉經者;以刑死。沿門供億,淫污橫行;以辱死。劣衿惡棍,羅織鄉里,以為生涯;以憂死。今也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鎮之一吸,繼也合藩鎮之兵馬不足衛小民之一
髮;凜凜乎將以髮死。由前九亡,併此而十。臣不知所稅駕矣』。
時國俊外仗方、王,內與客、李二奄比,而馬、阮在方軍遙相呼應;見公疏,皆恨甚。國俊遂飽兼金,引三賓以禮部尚書直東閣,相與共擠公。王加公兵部右侍郎,再疏力辭不受。會傳閩中遣大學士黃鳴駿來浙,欲盡科八府之糧以去。閩中故無是舉,乃馬士英、阮大鋮交搆二國之言。公致箋於鳴駿,以公義動之;即此可以見公之未嘗有私於閩,而諸帥之謗不止。
孫公督師西出,將由龕山渡,而揚聲由江口。林公時對方監其軍,商之於公。公復書謂宜防陰平之詭道,不當專備江口。且孫公軍營似亦不當在盛嶺,瓜瀝,龍塘諸地。時公懼馬,阮之為患也,於是公以無餉與孫嘉績連名,請以兵歸開遠伯吳凱。不許。尋以諜言,王師將自海道來,乃移公守瀝海。公既終無所得餉,疏言『臣兵不得不散。但臣以舉義而來,大仇未復,終不敢歸安廬墓。散兵之日,願率家丁數人從軍自效』。王溫旨慰留。而諸將益蜚語以為公將棄軍逃入閩。先是閩詔之頒浙也,並賜倡義諸臣敕命,加以官爵,公嘗奉表稱謝,遂如諸帥口實,甚且有令壯士劫取公首者。公於是棄軍,拜表即行。言『臣從今披髮入山,永無世辭。主上請加蹤跡,斷不入閩,以遭殄滅』。遂之溫州避人。王得疏,大駭,知公不可留,乃降旨令往海上,同藩臣黃斌卿,鎮臣張名振共取道崇明以復三吳,時方有由舟山窺吳之計也。斌卿以舟迎公入翁洲。王加公吏
部尚書、兼理戶部事,公辭不受。是為丙戌之五月。不三旬而江上破。
公之解兵也,閩中有使召之。公以江上之嫌不赴。及江上破,公由海道入閩,請急提兵出關,不可退入廣東,並陳越中十弊以為戒。閩中優詔答之,以右副都御史召。公疏言故大學士孫公嘉績之忠,為之請恤。而閩中又破。公避難於福清,展轉文石、海壇之間。與諸弟無所得米則食麥,無所得麥則食薯,其後并無所得薯則食薯之枯者,拾青茅以當薪。常夜涉絕谷,足盡裂,乃祝髮以免物色。然其題壁云:『一下猛想時,身世不知何處;數聲鐘罄裏,歸途還在這邊』。識者以為非緇流也。乃稍稍有從公問學者,公賴其脩脯以自給。
已而聞鄭彩扈監國至鷺門,來往諸島間,禡牙舉事。丁亥六月,王至琅江,公入覲。王大喜。時文臣在王側者祗熊公汝霖。而孫公嘉績之子延齡年尚少。馬公思理位雖在熊上;然非越中舊從也。彩推馬公,熊公直閣而己署兵部。公至、以公自代。公泣陳無功,請以侍郎署部事;不許。公疏言:『兵部之設,所以統理群帥,歸其權於朝廷。今雖未能盡復舊制,然當申明約束,使臣得行其法,不相凌辱可乎?國家多難,大帥往往揜敗為功,以致日壞;江干王之仁報捷諸書,其餘習也。臣願海上諸臣持毋欺二字以事主上可乎?臣在化南,有感臣忠義,願攜貲來投者,有願奪降臣家財以充飽者,聚之可數百人,臣亦不敢私以自衛。藩臣入關,當驅臣兵為先鋒。但願諸將稍存部臣體統,一
切爭兵並船,不相加遺,以為朝廷羞可乎?敘功之舉,往往及官而不及兵,誰肯致死?臣請凡兵有能獲級奪馬者竟援守把等官可乎』?又言:『近奉明旨,江上之師,病在不歸於一,今宜以建國公彩為元戎,登壇錫命;平夷、閩安、蕩湖諸鎮,此建國之左右手,令其選擇偏裨,或為先鋒,或為殿後,合而為一,弗令異同,如鄴下九節度之師。其次則編定什伍,弗令雜然而進,雜然而退,孟浪以戰』。並得旨允行。又疏言:『主上允臣前疏委任建國,則兵出於一矣。復命建國合挑各營之兵,選其健者。請自今以往,一切封拜暫行停止。特懸一印,令於眾曰:有能為建國所挑之兵為先鋒立功者,不論守把等官,竟與掛印。如此則奇傑之人至矣。或謂各藩以私錢養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則即令各藩自挑敢死善戰之兵各為一營,各懸一印令曰:有能將本營所挑之兵立功者竟與掛印。可耶?否耶』?王以為然。於是兵威頓振,連下興化,福清、連江、長樂、羅源三十餘城。侍郎林汝翥、都御史林垐皆起兵。郭三才以大兵援閩,亦來降。遂圍福州。而浙東山寨亦各起兵遙應。前此六狂生家居者,謀取寧、紹、台諸府,與公兵為犄角之勢,復為三賓所告而死。
公又疏薦故太僕寺卿劉沂春初仕苕中不納款,繼歸閩中不□□;廣東糧道吳鍾巒素行之忠義方直,乞特敕召用。得旨:沂春右副都御史,鍾巒通政使。二人猶不起,公貽書以君父之義感之,二人始翻然就道。而閩中遺臣無不出。又因福州之敗,請卹宗臣統
金虍八目等、諸將葉儀等,以鼓忠義。王是之。
王之初至閩也,招討鄭成功待以寄公之禮而不稱臣,仍稱隆武三年,蓋修浙中頒詔之怨也。至是,公頒明年戊子監國三年曆。海上遂有二朔。然公嘗有書與成功,獎其忠義,勉以恢復,故成功不以為忤。於是王大媿歎,始知公前此江上之議出於平心,非貳於閩。嘗謂公曰:『先生所上奏疏,予皆貯藏之,燈下時時覽焉』。
明年、王次閩安。公請立史官紀事。尋晉公大學士。疏辭者四,面辭者三。終不許。鄭彩之下諸城邑也,自以八閩可指顧定。是時諸將稱大營者六,自彩而下,平夷侯周鶴芝,同安伯楊耿,閩安伯周瑞,義興侯鄭遵謙,蕩湖伯阮進,定遠伯鄭聯,兵力亦無以大相過,皆惡彩之專。顧彩益橫。及害熊,鄭二公而逆節大著,故公力辭相位。既不得請,每日繫艍於駕舟之次,票擬章奏,即於其中接見賓客。票擬封進,牽船別去,匡坐讀書。其所票擬,亦不過上疏乞官,部覆細小之事,大者則彩主之,雖王亦不得而問也。公每入見,即流涕不止,曰:『朝衣拭淚,昔日所譏,臣不能禁』。王亦為之潸然。
彩初與公頗睦。自然公死並疑公。時督相劉公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寧,城將陷,總兵涂登華欲降而未決,謂人曰:『豈有海上天子,舟中國公』!公貽之書,謂『將軍不聞宋末乎?二王不在海上,文、陸不在舟中乎?後世卒以宋祚歸之,而況不為宋末者
乎』!登華乃詣彩降。彩欲使其私人守之,劉公不可。彩掠其地。公與劉公書,不直彩,而書為彩邏者所得。彩恨甚、以為公樹外援以圖之,朝見之次,故誦公書中語以動公;公憂憤交至。而彩自是亦知為諸藩所惡,不復協力,逍遙海上。連江失守,公聞之,以頭觸枕祈死,血疾大動,遂絕食。王賜藥,亦不復進。六月初五,卒於琅江,遺言以故員外郎章服入殮。訃聞、王震悼、輟朝三日、賜祭九壇,王親製文祭之,贈太保吏部尚書,諡忠介,蔭一子尚寶司丞。公生於萬曆丁未正月望日,得年四十有二。
夫人董氏以是年四月卒。子曰兆恭,尚寶司丞;曰翹恭,先亡。公嫂陳氏、姪克恭皆死島上,殯於琅琦。自公入海,其家被籍。而夫人之父光遠破家為公輸餉,參幕府事。公既入海,光遠自縊而死。公卒後,第四弟御史肅圖,第五弟檢討肅範挈兆恭依劉公於福寧。城陷,肅範死之。肅圖以兆恭走翁洲。庚寅六月,兆恭亦卒,公遂絕。又七年,第九弟推官肅典亦以義死於鄞。又一年,第七弟職方肅遴亡命,徉狂死於崑山。父子兄弟翁婿相繼死國,良可慟也!而曩所謂六狂生者,董公志寧,王公家勤、華公夏以戊子謀翻城應翁洲不克,家勤、夏死之,志寧逃入翁洲。辛卯、城陷死之。張公夢錫在山寨,庚寅、寨破、死之。陸公宇火鼎以癸卯謀應海上,逮死。唯毛公聚奎亦累被逮,亡命得免。
公諱肅樂,字虞孫,一字希聲,學者稱為止亭先生,浙之寧波府鄞縣芍藥沚人。錢
氏於鄞為右姓。七世祖以侍郎管廣西布政使奐最有名。曾祖鳳午,封禮部主事。祖若賡知臨江府,萬曆直臣,以忤江陵幾死者也。父益忠,瑞安訓導,贈副都御史。大夫人楊氏,繼傅氏。臨江在獄中,公年九歲,寄呈所作帖括文,臨江喜曰:『颺虞翁有孫矣』!故字曰虞孫。登崇禎丁丑進士。釋褐,知太倉州事。嘗謂人曰:『吾不敢得罪天地。自揣歸家之日,量口炊米,裁身置屋,如斯而已』。州有母訴其子者,公撻之。其母請置之死,公曰:『汝止一子,殺之,將以他人為子,未必勝所生也,且悔之矣』!語未畢,母子抱哭而出。有兄弟訟者,公曰:『汝以小忿傷天性,吾撻一人,則汝結怨且終身矣。可退思三日來』。及期,兄弟慚媿請罪。吳中素難治。群不逞之徒,結社成聚,輔以恃棍鹽梟,肆行無忌,又多仗庇有力之門以為護符,而黠吏陰陽其間。凶徒結黨殺人,焚其屍,或以屍誣置之他人家以陷之。公痛治之,其風遂息,推官周之夔逢迎烏程,發難於太倉折色,思以牽連起黨禍,以公在事中,之夔終無以難也。每鄉令耆老會同保長公舉善惡注冊,善者以朱榜旌賞之,惡者以白榜捕責之。常恩行義倉法。庚寅,歲稔,言於大吏,令民畝輸米升,得數萬石。次年,大旱,藉此以賑。是歲又苦蝗,即以餘米賞民之捕蝗者。素病喀血,以旱,徒步禱烈日中,黧瘠骨立,民環而泣曰:『侯病甚矣!其姑返』。公曰:『無歲將無民,又焉用我』!相對而哭,皆失聲。是役也,公病以此幾不起。
公狀貌最文弱,見者易之;而大義所在,守之甚剛。常熟□侍郎□□,林居延攬,天下士多歸門下。聞公名,因為方招致之,公卒不往。□□晚節披猖,始知公之先見。太倉巨室有子坐罪,知公不可以私干,乃求武進吳公鍾巒言之,以其為公房考也。公卒不可,竟取其子罪之。時公以初至,不甚與薦紳接,蓋素知吳中薦紳多以苞苴把持有司也,薦紳以此望公,既而始知公之公。
其署崑山也,方大旱,民揭竿劫粟,圍朱太守大受第,而太倉亦告變,公急以兵誅其渠,而嚴飭巨室之閉糴者。不三日而兩地皆安堵。其署崇明也,以兵擊殺海盜魁三人,擒二人,始知公之才略。善得士,如歸莊、宋龍、陸世儀、盛敬,其後皆以名節樹立於易代之際。以考最遷刑部外郎,丁瑞安憂家居。國難己亟,時時從邸報中悲憤時事,雖在倚廬而每飯不忘,多見之於詩。
初,公之少也,嘗夢日墮其手,公以手扶之稍稍上,而卒不支,日漸小漸晦,卒隨臂而下,心竊異之,私以語其外舅董光遠。及在海上,相傳唐王在大帽山,一日,公夢見兄弟四、五人大臨盡哀,醒而疑之。未幾,則北來赧王之訃也。蓋公之忠義出於性成,故神明與天通,而寤寐之間先為呈告。甲申之難,聞紫荊關總兵丁孟榮死闖賊,為之立傳。又聞醴陵尉邱繼武死獻賊,貽書湖廣大吏表章之。福州之陷,聞齊巽起兵,賦詩自慰,流涎節烈,不啻口出。
嗚呼!公之在江上也,厄於方、王。公去江上,不旋踵而列戍崩潰,方、王同歸於盡。公之在海上也,厄於鄭氏。公死海上,未卒哭而閩土盡失,鄭彩亦見摧於延平以死。則甚矣庸妄人之害國以自害也!雖然,浙東列郡並起事,事敗之後,獨吾鄉山寨海槎相尋不息,諸義士甘湛族之禍,敢於逆天而弗顧,卒延翁洲之祚至辛亥而始斬,則公感人者深矣!
公殯琅江者六年,福清葉文忠公之孫尚寶進晟謀為葬之海寧,故職方姚翼明時披緇海上,尤力助之,乃乞地於黃櫱山僧隆琦而修埏道焉。平彝侯周鶴芝,定西侯張名振與諸義士故儀部紀許國等皆襄事。故大學士長樂劉公沂春為之碑,都御史華亭徐公孚遠為之誄,諸義士為置墓田。別有葬錄紀其事。其後總督陳經征海,道出墓下,親往致祭,人比之鍾會祭孔明之墓。隆琦亦異僧,既葬公,棄中土,居日本焉。
公所著有正氣堂集、越中集、南征集共若干卷,亂後不完,今存者十之五,予編次為二十卷。公死幾三十年,仲弟肅圖始舉子,以為公後,曰濬恭。惟公乙酉以後之事見於碑誄者皆互有缺略。聖祖修明史,史臣為公立侍,據諸家之言,亦不詳也。越九十五載,濬恭年已七十,欲修墓於黃櫱,乃乞予詳節公文集中諸事跡,合之侍御所作家傳並諸野史之異同,參伍考稽,以為公神道第二碑銘。其銘曰:
真人御世兮,六宇偃兵。孤臣空懷故國兮,經何所成。浙有方、王兮閩有鄭,天降
魔君兮莫之能爭。公魂西逝兮錢江,公魂南去兮琅江,來歸舊宅兮甬江。導以義旗兮堂堂。前揚波兮後重水,看寒芒兮箕尾。可憐孤兒七十兮賦大招,公歸來兮聽吾誄。
附舊寄萬編修九沙札
忠介事實之詳,宜莫如其弟退山先生之文,然亦有遺且誤者。如急援平湖義兵疏,乃江上第一好著,時不能行,不待次年之夏,知其無能為矣。諸傳皆不載,並退山亦失之。江上頒詔之爭,張、熊、朱、錢分為二,而忠介以此遂為悍帥口實,此最有關係者,諸傳皆不載,並退山亦失之。江上有兵部侍郎之命,再辭不受。既至翁洲,有吏、戶二部尚書之命,退山皆失之。若披緇於閩,則劉氏神道碑中及林太常侍皆有之,而退山似諱其事;不知此不必諱也。鷺門確係鄭彩先舉兵而以戎政召公,退山以為彩因公言而起兵。今詳考諸家野史與劉碑、徐誄以正之。又公之入閣,馬公思理尚在,退山以為馬卒而後公繼之,舛矣,尊諭令某博考,以正前人之失,某亦何敢,但是文於參稽頗詳審云。--錄自「鮚埼亭集」卷七。
明兵科都給事中董公神道表
公諱志寧,字幼安,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遠祖之邵居奉化,宋建炎中與李脩、任戩起義兵以拒金,得千餘人,三戰於泉口,金人不能入而退。故明州殘破而奉化獨全。事定,口不言功。其後蔡文懿公幼學言之於朝,贈三人官皆修武郎,而三家子孫並大其
門。之邵之孫仁聲、仁澤、仁霖先後成進士。仁聲官至殿學。三傳而為恭禮,明洪武辛未進士,以養母隱居黃楊嶴中,公之八世祖也。曾祖鏸。祖宰。父僎,萬曆丁酉舉人之副。公由諸生食餼,貢太學。少以名節自勵。
乙酉六月,大兵長驅入浙。公遍謁同里薦紳,勸以起兵,聞者皆笑以為狂,獨刑部員外郎錢公是之。顧其事莫能集。閏六月初八日,餘姚兵起。明日,會稽亦應之。又明日,鄞人始會議,然猶相顧莫敢主者。最後錢公力疾至,請獨任之。而故太僕卿謝三賓家富耦國,新從江上迎降歸,惡聞其事。定海總兵王之仁亦以迎降得仍舊任者也,三賓私遺之書曰:『言翕言翕訿訿,思拼頭顱以披猖於一擲者,皆出自庸妄者之口,將軍以所部來,斬六狂生,事即解矣。僕請以千金為壽』。六狂生者,陸公宇火鼎、張公夢錫、華公夏、王公家勤、毛公聚奎,而公其首也。會之仁中悔,致書錢公請自效。翌日,帥所部至,大會鄞人於演武場。三賓不知也,揚揚來赴,以為殺六狂生,命在漏刻。坐定,之仁於袖中出其書朗誦,責之。三賓戟手前奪其書。之仁怒,麾軍士,令斬其首以祭纛。三賓叩頭乞哀,請出家財充餉,乃止。一軍股栗。
監國次於會稽,授公大理寺評事,視師瓜里。而三賓亦至會稽,以賂結戚畹張氏,由散寮驟躋東閣,且假勸輸義餉之名,乾沒里中軍需。公惡之,棄官歸。甫一年,江師衄。三賓復降。踰年而有五君子之禍。
是時浙地盡歸版圖,祗舟山、石浦未下,大兵亦置之不以為意。而航海之軍至長垣,連陷閩、浙州縣,且逼福州。於是大兵之備浙者頗抽以備閩。殘明遺老始稍稍於浙東山中結寨拒命,而李公長祥、王公翊兩軍為主盟。公與華、王諸公計,以王公軍下寧波,而己翻城應之,因連李公軍以下紹興,監國故疆可復也。華、王諸公皆喜,馮公京第聞之,請以舟山之軍來會。刻日部署已定,復為三賓所諜知,發其事,四出搜捕,五君子皆遇害,公獨逃之舟山獨脫。
嗚呼!大朝為天命所眷。江南半壁且不支,何有於浙東?浙東一道且不支,何有於寧波?諸公之耿耿未下者,雖云故國、故君之感,其如天意何?然而稽古在昔,終不能不比之厓山一輩人物;況又出自祭酒布衣,此其所以益難也。
監國既至舟山,遷公兵科都給事中,時時奉使入內地,聯絡山寨諸軍,以為海上策應。山寨亦感其孤忠,資糧扉屨,不戒而集。辛卯,舟山失守,公自刎死。其時以鄞人同殉者,楊吏部思任、戴工部仲謀也。監國始於紹興,終於舟山,其後飄泊海中,無能為矣。公以倡義首事,卒以一死謝之,可謂與魯存亡者也。
遺骸在海上,陸公宇火鼎捐金募人致之,以禮葬於城北馬公橋下。先一日,夢公曰:『吾刖一足,奈何』?啟視,果失右趾。大驚,束蒲補之。說者以為文山之見夢於髮繩也。
公初娶徐氏,繼娶羅氏。子二:士駿、士驤。方公初入舟山時,天朝捕其妻子。有義僕文周匿之,赴官受拷,垂死不言,得免。華公在囚中作泗水鼎樂府,紀同難事,首褒之。其後羅孺人聞公赴,仰藥而卒,而士駿兄弟育於高公宇泰家,及長,卒承先志,蹈海不返。文周悼公祀之絕也,遂以縞素蔬茹終身。一門節烈之盛,實古今所希有云。
惟先曾王父兄弟於公最厚,嘗言公狀貌挺露,術者謂公必居風憲,不知其為忠臣相也。而王太常水功曰:『幼安正命翁洲,遂與張太傅、吳少保諸元老雁行,是亦何貴如之矣』!雍正庚戌,公之從孫清越乞余表墓,乃再拜而詮次之,蓋去公之卒八十年。其銘曰:
以六狂生之特而不死兮,天佑之以倡江上之諸軍。以五君子之徒而不死兮,天脫之以備海上之孤臣。卒正命於九死之餘兮,天許之以成炎興之完人。嗚呼給事!是為建炎義士之孫!
明錦衣徐公墓柱銘
公姓徐氏,諱啟睿,字聖思,浙江寧波府鄞縣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公少負才任氣,喜為俠烈之行。眉如稜,目如塹。尤嗜擊劍,臥起常佩之。旁通琴書、篆刻、陸博諸技,而篆刻最精。然不肯以藝名。既補諸生,累試於布政司,不售。時
對酒當歌,輒嘆曰:『天生徐公,胡乃老之草間,他使敵寇交訌也』!則拔劍起舞,謾罵座上貴人,以劍擬之。貴人皆膝席莫敢忤視,或跳而去。於是遂相戒遠之。然每規人之過,輒苦口泣下,其方正又如此。
既久鬱鬱,一日,忽埋故劍,椎酒床,裂琴衣,削髮,師事徑山浮屠雪嶠,則又閑靜寡言,粥粥如真道者。釋名洪節,字近公。閉關延慶寺中,錮其門,飲食俱自竇入。其孺人亦受佛法,甲申之變,哭七日夜不絕聲,既而曰:『江南半壁,我高皇常龍興地,建武之業猶可望也』。則又閉關如初。
踰年,南都再陷,則破關出,掘故所埋劍,夾以雙斧,冠鶡冠,衣綠錦衣,大聲如雷,趨錢督師營。道出周太守元懋家,適元懋忌日,公橫刀長揖曰:『介胄之不復為尊先人作拜。顧須飲我酒』。酒至,則連舉三斗,逕去。
督師故與公同社,亟引見於監國。因問所需何官方得稱乎。對曰:『臣請以布衣居肅樂幕,入參惟幄,出悍軍旅,不必官也』。監國奇之,授以錦衣衛指揮,不拜,自稱「白衣參軍」。時江上諸營首鼠,互相觀望,則又罵曰:『今日焚舟前進,或可一逞;逍遙坐老,以自困乎』?每江上耀兵,則出立矢石間以先眾,諸營目笑焉。
一日,晨起佩劍。集其麾下百夫,屠牛饗之,諭以大義。百夫亦唯唯而泣。經自東岸渡江,直薄西岸。大兵以為游騎,不以為意,亦遣裨將禦之。則奮劍直前,掩殺過半
。城上乃亟出銳師為繼,且戒曰:『觀其帥甚奇,必生致之』於是大兵蜂湧而至,長圍四合,且戰且擁。而公忽陷泥淖中,遂被執。諭之降,則謾罵。大兵怒,刳其腹,實以草,懸之江門。監國聞之震悼,令以原官加贈都督,其子世襲指揮,而招魂以葬之。百夫見公之死,亦無降者。
公之出也,督師力止之,曰:『軍行必無復繼,徒入虎口,無益也』。對曰:『信陵君欲以賓客赴秦軍,豈能若秦何?亦各申其志也。吾將觸鬥而死,以愧諸營之賦清人者』!至是督師以詩哭之曰:『嗚呼!果見其出而不見入也』!
初,公聞遼瀋日蹙,兩河內潰,嘆息以為國必亡,則自雕一私印曰「復明」。至是竟死。而雪嶠之開堂於徑山也,從之者三千人,顧未有付法者。最後得江西黃公端伯,曰:『可矣』,即付之。是後又寂然,及公至,請曰:『某亦或端伯之亞也』。雪嶠相對而笑,亦付之。時稱為雙瓣香。說者歎雪嶠之如冰鑑也。
嗚呼!公之志則烈矣!然吾見督師集中有和聖思軍中思親詩,則其時公尚有親也。君父良難兼顧,但公以環堵書生,未嘗受國家恩命,而必棄其親以從君,斯亦不無小過。是時如彤菴、簟谿、蒼水、嘿農、楚石及管江諸杜,皆篤以老之親,因抗節而有所不顧,揆之聖賢之處此,未必其然,斯誇世者所尚知也。然而大節如諸公,要不可泯沒。公之死幾百年,同里萬君承勳感公之節,為之勒石,而徵文於予,乃為之銘。其辭曰:
包胥之忠,夸甫之愚,兼斯二者,是以捐軀。古稱觸鬥,多屬空言,踐之自我,死不受憐,至今江門,澄雲如練。時有素車,空中飛電。
明建寧兵備道僉事倪公墳版文
倪氏自宋居鄞,顧不甚達。至元末,以貲雄於時,因為方國珍所連綴,參其軍事。入明三百年,仍未達。及錢忠介公軍起,倪氏子弟從之者,一為懋熹,字仲晦,即僉事也;一為元楷,字端卿,即後官評事者也。僉事殉於閩中,而評事亦有大節,顧百年以來,文獻以忌諱脫落,即其後人亦不甚了了。僉事之曾孫海以同里董君孫符所作志來乞予表墓,予安敢辭?
方乙酉之夏,浙東內附。空海總兵王之仁者,繳敕印,貝勒令其仍故任。會鄞人擁忠介舉事,降臣謝三賓惡之,貽千金於之仁,令其以兵來殺諸首事者。忠介亦欲貽書之仁,而難其使,公請行,遂以忠介書往。甫至,定人洶洶,言昨有陳秀才者,上箋大將軍,詆其降,而大將軍殺之!聞者股栗。俄而三賓之使繼至。公神色不動。有頃,之仁召公曰:『君此來大有膽』。公曰:『大將軍世受國恩,賢兄常侍攀髯死國,天下所具瞻,志士皆知其養晦而動也。方今人心思漢,東海鎖鑰在大將軍,次之則翁洲黃將軍,石浦張將軍,左提右挈,須有盟主,大將軍之任也』。之仁遽搖手曰:『好為之,且毋
洩』!於是令其子嗚謙飯公於東閣,而別召謝使入見,所以待之略同。亦具報書,但曰『以十五日至鄞共議之』。謝使出,乃遣公歸。之仁曰:『語錢公,當具犒師之禮』。公出,喜曰:『吾事諧矣』。或曰:『何以知之』?公曰:『必諧』。翌日,之仁至,果脅三賓出兵餉萬金與忠介。忠介勞公曰:『此李抱真之招王武俊也,而君以三寸舌成之,功過之矣』!及畫江守定,以公為職方,參瓜里軍。
唐魯爭頒詔之禮,越使陳謙入閩而死,閩使陸清源入浙亦死,議募一能者。乃以公往,果稱旨。閩中留之,令以僉事分守建寧。時鄭芝龍盡取閩中兵餉歸於所屯之東石。道標故有兵千人,至是一空,公捐俸為餉以募兵。大兵攻建寧,出鬥,力不支,一軍盡沒。其從者十八人,僅脫其一;丙戌八月十一日也。距生於萬曆戊申四月十二日,年三十九。事定,其家以衣冠葬公於某鄉之某原。
而評事與公同起江上,事去歸家,不肯薙髮,遂被怨家所告,論死。評事慷慨坐囚中,與華公過宜、李公昭武高歌木公不屈魔鬼一曲,聲撼獄壁。時評事尚有母在堂,用奇計,遣人以酒入獄,飲評事至大醉,熟睡,因盡薙其髮,醒而覓其髮,已禿矣,痛哭欲自裁,旁人以母命止之,得免。嘆曰:『吾竟不得與仲晦白首同歸也』!蓋後公四十年而卒。其荼苦艱貞,亦足與公配。今評事已無後,予附書之公志中者,以其布衣報國,生死雖不同,而志則同也。,生死雖不同,而志則同也。
僉事一字煜生。曾祖景晉,連江縣丞。祖正憲,貢生。父忠相。僉事娶陳氏,繼室以舒氏。子五,孫七,曾孫八。所著有易說。
嗚呼!倪氏於明,雖衣冠芳雅,而遜於楊、張、屠、陸諸家則已多。乃國亡之後,其錄於文山幕府列傳者有二人焉,足以重其族望矣。海之婦,予族姊,先侍御公女孫也,寠甚。予謂之曰:『忠節之家,雖貧足樂,幸毋玷此家風也』。其勉之矣。
明翰林院簡討兼兵科給事中箕仲錢公些詞
歐陽公作唐宰相世系表,誠以揆輔之家與廟社相關係,故特詳之。然而終唐之世,累遭大難,以暨天復、天祐革命之交,宰相子孫殉國者蓋亦寥寥無多。宋以文信國之忠,不能得之於其弟,有是哉大節之難強也!明之亡也,崑山顧文康公之家有咸正、咸建、咸受,咸正有子天遴、天逵;鉛山費文憲公家有曾謀;華亭徐文貞公家有念祖,有孚遠;江陵張文忠公家有允脩,有同敞;太倉王文肅公家有湛,有淳;秀水朱文恪公家有大定;東阿于文定公家有元煜;姚江孫文恭公有嘉績;烏程溫氏有璜;嘉善錢氏有棅,有柟;長洲文文肅公家有震亨,有秉;其餘若高陽之孫,江夏之賀,合門從死者尚不豫焉;長山劉氏有孔和,宜城邱氏有之陶,又其次也;可謂盛矣!吾鄉錢忠介公受任於國事既去之後,賷志以殉,而諸弟相繼死國者三,夫非踵諸世族之後爭光接武者與,其安
可以無述也?
按家傳,簡討諱肅範,字錫九,一字箕仲,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寧波府學生。曾大父鳳午,明封禮部主事。大父若賡,知臨江府。父益忠,瑞安訓導,贈副都御史。忠介公第五弟也。受經於忠介公,尤工書。
忠介起兵,官其諸弟之從軍者,並授監紀,忠介辭不受。江干失守,皆從忠介浮海而南。時監國從員缺落,誥敕文字,忠介多以屬之簡討。已而忠介請置史官以紀起居,馬閣學思理即薦入館。忠介之卒也,因閣部劉中藻與鄭彩爭,忠介平之而不得,彩反以此為憾,忠介憂憤疾動,遂絕藥餌而卒。諸子弟成服後,或之瑞安,或往翁洲,即未去者亦避地秦川、長水之間,忠介命也。而簡討獨與仲兄侍御徘徊未去。或問之,答曰:『止者報國,行者全宗,不相背也』。中藻方守福安,遣入來迎。時大兵盡定閩地,僅餘福安、寧德二城,指日受師。賓朋皆勸簡討無往,而毅然赴之。中藻奏兼兵科。未幾,侍御亦出城募兵,而長圍四合。簡討助城守凡六月,累與大兵戰,輒勝,而援絕道梗。大兵乃屯於郊,不復附城,而專待其糧盡。侍御遣人縋城入見,簡討復書曰:『吾兵猶利,足以一戰。但枵腹枕戈,勢焉能久!城中望援,以刻為歲。南向望草飛塵起,謂此援兵來也;聞風聲鶴唳,謂此援兵來也。如此又有日矣,而卒寂然。吾惟以一死待之而已』!誠陷,望百辟山嘆曰:『此宋少帝入海處也』!賦絕命辭投繯。兵至,被執,
不屈。其僕張貴,年僅二十,亦從焉。裹馬革以從兄,可謂各遂其志者矣。
福安之陷也,滿城迸散,莫能言簡討之死,故忠介之葬於黃櫱山,劉大學士沂春、徐都御史孚遠作碑誄,皆不及簡討事。已而有焦甲者,言簡討死甚悉,蓋曾在圍城中親見者也。於是林太常時對、高兵部宇泰始為作傳,附之忠介傳後。
簡討生於天啟辛酉三月初三日,殉於順治己丑四月十三日,得年二十九歲。妻孺人忻氏先卒。無子。踰三十七年,有游僧至鄞,冒稱簡討,逕歸錢氏。其親屬叩之,語不能符,詐窮而遁。侍御為文以辯其事。於是忠介嗣子濬恭既行招魂之禮,合葬簡討於忻孺人之兆,因乞予文以表墓。且曰:『誠懼因偽僧之故,致仲父大節有晦故耳』。嗚呼!簡討之正氣旁魄於雲漢,不待李翰之傳而後白許遠之誣也。其聊以備明史世表之參稽,則未必無補耳。其銘曰:
甬江東岸,喬木生春。鄧林之枝,一氣同根。惟忠介有弟,惟明有臣。故國故家,以光清門。何來唐子,謬種妖髡,謂系表可溷,希附哲昆。杞宋文獻,猶幸有存。茫茫閩海,逖矣歸魂!
明故張侍御哀辭
殘明六狂生之一曰張公,諱夢錫,字雲生,故茂才弟子。乙酉之難,六狂生謀起兵
,幾為降臣謝三賓所殺,幸免,以布衣入幕府,授司務,尋晉侍御。丙戌,走結山寨。又五年,庚寅十月,竟死之。
六狂生之起也,董、華諸公皆司書檄,奔走其間,顧文弱,非能豫兵革也。而侍御於弓矢矛戟皆習之精,故嘗在戰鬥中。當是時,左右錢忠介公者莫如張公蒼水,而侍御亞之,軍前呼曰「大張君」、「小張君」以別之。
江上失守,山寨大起。其時先後立營者:曰「馮家軍」,則簟谿也;曰「王家軍」,則篤菴也;曰「李家軍」,則研齊也;其餘草竊團聚,不可指屈;而蒼水亦軍於平岡,與侍御大皎之軍相望,諸營呼之曰「大張軍」、「小張軍」。時天下已定,海隅窮山,非果有恢復之望,特以故君尚在島中,資糧扉履,聊相接應,雖重為枌榆之累,而一線之喘不為無助。
庚寅,大兵洗山入海。蒼水泛海入衛,研齊亦去,馮、王二公相繼死散。侍御軍中不過五百餘人,顧其待士素以恩,誓相依不去。大兵猝至,侍御挾長矛出鬥,夷傷略相等。但眾寡不敵,遂死。五百餘人皆死,無降者。其中突圍而去者三人。翌日,有負侍御尸葬之大皎之南麓者,則前突圍而去之三人也。時大兵以團練為前導,故與山寨卒多有舊,因得其尸而不詰也。於是諸遺民有識此三人者,事定,相與求得其墓而立石以表之。又百年,予過弔其下,因呼山中父老,問以侍御之姓名,而莫之知也。蓋天下之平
久矣。乃為之哀辭。
嗚呼!周之頑民皆商之義士也,而田橫之客至敢以鬼伯詈漢,易地以觀,其揆一矣。然則如侍御諸公者,其謂之狂生也亦固其宜。其辭曰:
信公越公,不能扶宋,而況一旅,乃思妄動!肝腦塗地,逆天堪痛。五百人者,其死益奇;空山投骨,重泉相隨。國殤毅魄,至今累唏。死者可生,生者可媿。死殉其軍,生埋其蛻。我作誄文,唾壺欲碎。
明管江杜秀才窆石志
秀才姓杜氏,諱懋俊,字英侯,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世居縣之管江。嘉靖中,有官山東按察副使名思者,其族祖也。自言出於少陵次子宗武之後,故又稱管江曰花谿。仍世富厚,食指百口,而秀才最以仗義聞於時。鄞江自錢湖而東,負大海、韓嶺、鄒谿、尖埼諸道與晉江皆相錯,圍以重山,塹以深溝,擅魚鹽竹木之利,民居殷阜,而亦以巖險自為風氣。宋、元時置巡司於大嵩以防察之。明初,湯信公視海,以為未足,乃於大嵩築城,設兵控扼,隸定海衛,置烽堠,貯倉庾。管江一帶始為安土。
明季,流寇鼎沸,中原海隅,不逞之徒亦乘間起。秀才憂之,乃謀於某叔兆苮,請頒土團之法於有司。遂以兵法部勒族人,分隊瞭野,擊柝行夜,閭黨為之安堵。而沿海
諸村無不仿而行之者。
丙戌,浙東不守,諸遺民章皇山澤間,猶思再舉。秀才慨然嘆曰:『國家養士三百年,而今日反顏易節者,大半進賢冠人物也。草野書生安得軍師國邑之寄,為一洒之』!於是秀才忽若病癇者,獨坐一樓,援筆不少置,或朗吟、或笑、或痛哭,竟日夕。家人駭甚,從壁罅竊窺之,則案無他物,惟陶菴黃進士臣事君以忠闈義,墨之硃之,纍纍不絕。
施公子宗炌者,故都督翰子,其先世亦居管江。時適有五君子之難,公子豫焉,以家財募死士。秀才聞而大喜,乃招姜山之徒助之,幾及三千。公子邀王評事家勤入管江,刻期舉事。約以馮御史京第軍至城東,則秀才引軍助之。而金峨山中有賣炭趙翁者,或言其精星象,諳兵法,秀才則親往致之,置軍中,奉以為帥。未抵期三日,評事來奔,以事洩告。城中邏者亦踵至。秀才梟邏者,首據山立寨,鳴鼓起事,而急遣評事先入海。秀才意以城中雖已有備,然計海師早晚必薄城,則勢未能分,故且部署軍士為入海計。城中兵果不出,而定海鎮將常得功豫遣舟師扼海口,分軍直抵管江。評事中途被執。山寨頗阨塞,據險而鬥,三日,矢石兩集,夷傷殆盡。寨陷,秀才猶以家丁力戰。頭目中矢如蝟,重傷,倚墻而斃,尸屹立不仆者數日。公子縱火自焚。兆苮被縳,斫其首十二刀而後墜。事定,管江之血如渠。而賣炭趙翁者,或見其煙焰中飛去。
時秀才之父尚在堂,有司籍之。山中人憐其義,匿其親屬不以聞。未幾,其父卒,其妻亦卒。其二子憲琦、憲菫育於陸高士宇燝家,撫之如己子,董高士曉山教之讀書,范孝子洪震為之治葬,置墓田以瞻其祀。憲琦甚有志行,自以父死國難,縞素不近酒肉,有妻不娶。宇燝等以大誼責之,始婚。未幾,病卒。憲菫已早夭,秀才遂無後。兆苮字承芝,宗蚧字仲茂,時稱為管江三烈士。而趙翁辛卯、壬辰間猶以其術往來海上,後亦死。
嗚呼!予嘗過杜氏之居,流覽當年戰場。其間居民果伉勇,一呼雲集,自視無前。然此特山澤間習氣,亦不特湖東也。秀才讀書多矣,徒以廟社之感,頓忘其力之不足,而仗此輩以揮魯陽之戈,不亦愚乎!抑亦聊以一擲也。杜氏之宗在管江者至今猶盛,然皆莫知表章秀才者。而陸高士子曰經旦,頻請予志其遺兆,予故不辭而銘之。其辭曰:
由管江而東為童谷,是為吾先人再世避地之區,其於秀才之事,蓋所目擊而唏噓。嗚呼!崩雲裂瀑,如聞英爽之踟躕。平陵黃犢,剩茲殘墟。
雪竇山人墳版文
雪竇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後改名,又別名甦,茲谿人也;世胄,顧少失業,學為衣工於苕上,然能讀書。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尋以贅婿居焉,因成諸生
。國亡,棄去。
先生所交皆當世賢豪義俠,志圖大事。與於苕上之役,事敗,亡命走江湖,妻子滿獄,勿恤也。久之,事解,乃與歸安錢纘曾居苕谿,閉戶為詩,酷嗜李供奉。長洲陳三島尤心契之。東歸,遊會稽。有張近道者。好黃、老、管、商之術,以王霸自命,見詩人,則唾之曰『雕蟲之徒也』。而其里人朱士稚與先生論詩,極傾倒。近道見之,亦輒痛罵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并交纘曾,三島,稱莫逆。先生又因此與祈忠敏公子理孫、班孫兄弟善,得盡讀淡生堂藏書,詩日益工。然先生於酒色有沉癖,一日之間,非酒不甘,非妓不寢,禮法之士深惡之。惟祁氏兄弟竭力資給之。每先生至,輒為置酒呼妓,而朱、張數子左右之。
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書延平,謂海道甚易,南風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幾下金陵。已而退軍,先生復遮道留張尚書,請入焦湖,以圖再舉,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動。既而聞其謀出於先生,於是邏者益急。纘曾以兼金賄吏,得稍解。
癸卯,有孔孟文者,從延平軍來,有所求於纘曾,不饜,并怨先生,以其蠟書首之。先生方館於祁氏,邏者猝至,被執,至錢塘,與纘曾俱不屈以死,妻子盡沒。班孫亦以是遣戍。初,諸子之破產結客也,士稚首以是傾家。近道救之得出獄,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盜而死。己亥之役,三島亦以憂憤而死。真所謂白首同歸者矣。嗚呼!諸子並負
不世之志,而遭逢喪亂,相繼以不良死,則百六之厄也。
先生既死,山陰李達、楊遷經營其喪甚力,亦以是遣戍。而錢塘孫治卒購得先生骨,葬之南屏。其後改葬於靈隱石人峰下,改題長白山人之墓。鄞人墓在湖上者,楊職方文琮同以是年死。而次年張尚書蒼水亦葬焉。時呼曰三忠之墓。
先生之居於苕上,為晉時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賢堂,因名其集曰息賢堂集。自言其前身乃劉公幹也。粵人□□□不可一世,獨心折先生之詩。賞曰:『平生梁雪竇,是我最知音。一自斯人死,三年不鼓琴』。是矣。□□蓋嘗從先生寓鄞,其風格頗相近云。楊職方之墓在孤山。--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八。
明太傅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華亭張公神道碑銘
順治八年辛卯九月,大兵破翁洲,大傅閣部留守華亭張公闔門死之。大兵入其家,至所謂雪交亭下,見遺骸二十有七。有懸梁間者,亦有絕繯而墜者。其中珥貂束帶佩玉者,則公也。廡下亦有冠服儼然者,則公之門下儀部吳江蘇君兆人也。有以兵死者,則諸部將也。亦有浮尸水面者。大兵為之驚愕卻步,歎息遷延而退,命扃其門。鄞之諸生聞性道時在隨征府倅喬缽幕中,聞而亟往視之,思為之殯,顧滿城鼎沸,無所得棺。公
之故將汝都督應元己為僧補陀,公前此曾託孤者也,翌日入城謁帥府,乞葬故主。諸大將皆怒曰:『汝主久抗天命以拒天兵,汝其餘孽也,方竄伏不暇,敢來葬此骨耶』!命駈出斬之。應元曰:『山僧本戴頭而來,得葬故主,當歸就僇,乞假命一日耳』。提督金礪憫之,乃曰:『是出家人,姑貰之』。於是應元舁公尸出城,性道與定之諸生謝歸昌及補陀僧心蓮等募鄉民舁公眷屬及賓從等尸出城。然卒無所得棺,乃以火化之,貯以三大甕,其一貯公骨,其一貯公四姬、一婦、一女孫、諸婢骨,其一貯儀部以下骨,葬於補陀之茶山。茶山者,應元所築寶稱菴以避人者也。時公尚有一孫茂滋,遺命毋死,以全宗祀,以俘入鄞。次年十月始得放還。茂滋將負公骨以歸,應元以道梗,令先載木主歸,祔瘞先塋,而徐俟後期。未幾,茂滋亦卒,公無後。應元乃不復歸公骨,而身居寶稱菴以奉公墓。未幾,應元亦卒,寶稱菴圯,公墓遂沒於榛莽間。
雍正丙午,予遊補陀,諸僧導予遊故蹟,予概弗往,而先登茶山,求公埋骨之地。尚有一石,題曰「張相國墓」。隱秀菴僧百成,予宗人也,謂予曰:『子既肅拜公墓,曷為文以紀之?其麗牲之石,吾當謀之,以為山中之重』。嗚呼!荒山野冢,非有石麟、辟邪、翁仲之儀也,非有墓田、丙舍之寄也,然則百成之惓惓於此,其亦重可感也。予乃博考唐、魯二王野乘,參之明史,折衷於茂滋所述,論定其異同,以為公碑。
按公諱肯堂,字載寧,別號鯢淵,南直隸松江府華亭人也。天啟乙丑進士,釋褐,
知大名之濬縣。流寇方充斥河南彰德等府,烽火相望,與大名祗隔一河。公練民兵,沿河立堡,團甲禦寇。寇至,舉砲擊之,莫敢渡者。大名守盧公象昇以為能,令濱河諸縣皆倣之,因盡行其法於畿南,其後所謂天雄軍者也。以考最擢御史。崇禎八年,流賊陷鳳陽,皇陵震驚,公疏劾閣臣,且條上滅賊方略有五。尋出按福建。時撫軍沈公猶龍亦松產良吏也,公與之同心勦撫海寇,閩氛稍輯。力薦徐公世明之廉,卒為安撫。還朝,掌河南道。疏言:『監司營競紛紜,意所欲就則保留久任,意所欲避則易地借才,今歲燕、秦,明歲閩、粵,道路往返,動以數千,程限稽遲,多踰數月。故有一番之更移者,必多一番之擾害』。帝是之。十二年,疏言:『裁練之法,當以屯實練。如欲求練總、練備之官,光於衛所世弁求之,而即屬以清核本屯之任。欲得兵卒,宜即於衛所官軍餘子中選之,而即令補其久虛之伍。欲求兵餉,宜盡查各衛所軍產原額復之,而即課以開墾之事。舉一練務即可復一屯職,選一新兵即可還一舊餉。河北、山東地相錯,一方奏效,餘可迎刃辦也』。章下所司。當是時,亡國之政莫甚於練餉,而屯田雖有二撫,不過虛語。使能以公言實力行之,可捄其弊,而為時已晚,終不能用。
楊嗣昌出督師,逮熊文燦。公知嗣昌之必仍用撫也,疏言:『文燦喪師辱國,今輔臣出,賊又必以撫乞憐,伺間而動。請著為例:自今有撫議者,議出編氓行伍,以奸細反間論;議出道將紳衿,以通賊論;議出督撫鎮帥,以誤國論』。疏入,嗣昌果大慍,
奉旨詰責。十四年,言『嗣昌受事且二年,賊勢日橫,宜解其權』。詔未報而嗣昌已死。是冬,公言:『今討賊之人甚多,巡撫之外更有撫治,總督之上又有督師,位號雖殊,事權無別,今楚自報捷,豫自報敗,甚至南陽失守,禍中宗藩;督師職掌安在?試問今督師者,將居中而運、以發從指示為功乎?抑分賊而辦,以焦頭爛額為事乎?今為秦、保二督者,將兼領提封、相為犄角之勢乎?抑遇賊即勦、專提出境之師乎?今為撫者,將一稟督師之令,進退惟其指揮乎?抑兼視賊之急、可以擇利乎?凡此肯綮,中樞冥冥而決,諸臣憒憒而任。至失地喪師,中樞糾督撫以自解,督撫又互相委以謝愆,而疆事不可問矣』。下所司詳議。
於時天子憂勞殊甚,頗成操切之治。大吏稍不當意,輒置於理。而荒殘之地,逋稅至數十萬,征輸愈迫,流亡愈多。適大祲,二京、山東西、河南、陝西等處人相食,大吏以餉匱乏故,令有司催科如故。公疏言:『天災可畏,宜行寬大之政。今任繭絲之吏以求必不可得之糧,弱者轉死溝壑,強者嘯聚山林,是驅之為盜也。長官一切以法從事,囹圄盈滿而盜不可除,其不為盜者皆以餓致奄奄,何以禦盜?宜下肆赦之條,捐逋欠,招流亡,赦過誤、開自新、庶幾可以挽回天意』。會召舊輔周延儒入京,公面陳要務。延儒是公言,捐糧五百餘萬,清冤獄以千計,皆公之力。
十六年,疏請休復向來言事諸臣,謂『諸臣率意敷陳,罪止成於狂戇。在聖明薄從
降罰法,姑予以困橫。然夷考諸臣所言,或議征求宜緩,或陳刑獄宜寬,或糾行間功罪之淆,或爭朝端名節之重,或糾奸於氣燄方張之日,或詆近侍於威權思竊之時,一腔忠愛,天日臨之。偶爾摧折,便作逐臣,雖盛世原無棄人,何官不可自效,然使之回翔下位,何如竟予賜環』。得旨俞允。於是原降科臣李清等皆得召用。自公掌道,凡所敷陳,不墮同時門戶詭激之習,皆其可見之施行者。
是年,陞大理寺丞,尋以都御史撫福建。時調閩師赴登,需餉七萬。公陛辭,面奏言恐力難猝任。於是大學士黃公景昉助公,請分其半於粵。初下車,平漳南大盜總兵鄭芝龍,舊以作亂海上受撫,官至大將,頗倚巢窟跋扈。芝龍招大盜五十餘人,報公,欲為標下用。公曰:『勦盜,元戎職也,未有朝命而擅受降則不可』。以疏告於朝,得嚴旨悉斬之。芝龍以此恨公。
南中稱制,遣部將周蕃帥師助防江,璽書獎諭。汀州賊閻王豬婆營盤踞簾子洞,南贛巡撫李永茂告急,公親征之,招撫數百人,令知寧化縣于華玉率以勤王。詔復用閩督學郭之奇為翰林,且予超擢,公力言其非而止。南中失守,芝龍弟鴻逵奉唐王至,公具啟迎之。王復書:『以兩京淪沒,陵寢暴露,懷枕戈復讎之志而無其地,流離蹈海,幾作波臣。惟天南一片地,光生保障以待中興,高皇在天之靈實式憑之』!書至,急以書約漳浦黃尚書道周。尚書故自浙入閩,馳至。芝龍意頗猶豫,而以其弟鴻逵所迎,勉就
約。六月監國,七月稱制,晉公副樞,再晉總憲。公面陳恢復大計,因言『江干之禍,皆由罪輔馬士英,又加以棄主而逃。今聞其在浙,法所不赦』。故唐王登極詔中即發其罪,士英叩關自理,七疏皆不納。而芝龍力為之請。詔令其恢復杭州始申雪。於是士英竟不得入,芝龍益恨。
王銳意中興,顧后曾氏以知書,又前同在高牆中食淡攻苦相憐,頗參預外事。王臨朝,則后垂簾坐後,共聽政。公疏言:『本朝高、文二后皆有聖善之德,助成王業,然皆宮闈之中嘿為贊助;若垂簾之制,非聖世所宜,不可以示遠人』。疏入,曾后恚,王遂疏焉。說者謂唐王在烈廟時有英察之稱,而溺於內愛如此,有以知其不能成大功也。芝龍無意恢復,亦惡公之日以親征勸。王思黜之,猶以翊戴功晉太子少師,官冢宰,仍兼憲長,而以其私人為巡撫,奪其兵。又令總理留務,造器轉餉。八月,又遣監臨秋試,蓋外之也。尋詔以冢宰專掌院事,而以銓事屬之曾公櫻。
丙戌正月,公累疏請兵。詔加公少保兼戶部、工部尚書,總制北征。雖奉旨賜劍,撫鎮以下許便宜從事,而不過空言。時公孫茂滋家居,方遣汝應元歸省之,而吳淞兵起,夏文忠公允彝、陳公子龍為之魁。汝應元者,雄俊人也,以公命奉茂滋發家財助軍,閩中授應元御旗牌總兵官。已而兵敗,徐公孚遠浮海赴公,而茂滋亦與應元至。為公言:『吳淞雖事不克,而敗卒猶保聚相觀望,倘有招之者,可一呼而集』。公乃請王自親
征,由浙東;而己以舟師由海道抵吳淞,招諸軍為犄角;所詔水師之議也。曹文忠公學佺力贊之,詔徼天之幸,在此一舉,乃捐餉一萬以速其行,且言當乘風疾發。公請以徐公孚遠、朱公永祐、趙公玉成參其軍,皆故吳淞諸軍領袖也。周公之夔則故蘇推官,舊與東林有隙者,至是家居,起兵報國,甚勇,且熟於海道,故公亦用之。而以平海將軍周鶴芝為前軍,定洋將軍辛一根為中軍,樓船將軍林習為後軍。詔晉公大學士。
行有日矣,芝龍密疏止之,以郭必昌將步卒先公發,而令公待命島上。必昌受命,遂不出三關一步。而公以數舟入海,徘徊島上者半載,朝事不復相聞,郵筒亦隔絕。六月,復下督師之命,軍資、器械並餉三萬已為芝龍所取。公自募得六千人。七月,聞王親出師延平,且幸贛州,方引領望消息,而芝龍引大兵入,追王及之。公痛哭誓不欲生。時公屯鷺門,其旁為東石,即芝龍所居也。會鶴芝軍至,勸公,以為封疆之臣、封疆失則死之,今公奉北伐之命,非封疆臣也,不如振旅以為後圖。公乃入其軍。鶴芝亦以盜起海上,至大將,然其人忠順,非芝龍比,故公之出師,欲以為先鋒。時鶴芝為楊耿所糾,公請宥而用之。及芝龍之降,以書招鶴芝計事。鶴芝會之。道遇公,公止之。鶴芝不信。既至,知其決降,遂與公謀出師破海口諸城。大兵勢盛,鶴芝度不能抗,由閩入浙。有周淇益者,蕩湖伯阮進部將也,劫公於路,踉當入翁洲。翁之總兵官黃斌卿者,無遠略,雖外致隆禮,館公於參將故署,而公所言弗用也。但謀據翁,厚自封殖以偷
安海外。鶴芝議乞日本師,已有成約,蓋鶴芝故與日本國王善故也。斌卿沮之。鶴芝怒,入閩。斌卿乃自遣其弟孝卿副安昌王以行。日本不見鶴芝,師卒不出。
公不得志,栽花種竹於圃中,作「寓生居記」以見志。其詞曰:『張子以視師之役,航海就黃侯虎痴於翁。侯館余參戎之署,中有舊池臺焉。張子茸治之,踰兩春秋稍成緒。忽自咎曰:余何人也!茲何時也!不養運甓之神而反躬灌園之事,余其有狂疾哉!偶讀本草寓生之木,一名續斷,則又撫然歎曰:有是哉,是木之類余也!夫是木之植本也,不土而滋,有似於丈夫之志四方;其附物也,匪膠而固,有似於君子之交。有是哉,是木之類余也!雖然,是木之自託其生也甚微,而利天下之生也甚溥,余安能比於斯木哉?余也生世寡諧,而姓名時為人指,以故不能為有用之用,如楩、楠、栝、柏之大顯於時,而又不能為無用之用,如擁腫拳曲之詭覆其短。以至戴鼇三傾,檠曦再昃,疆孤撐而群撼之,螫先登而下射之。浸假而朝宁之上荊棘生焉,余因為溝斷;浸假而棄置之餘風波作焉,余因為梗飄;浸假而師旅之命湯火蹈焉,余因為槎泛。斯時身萍世絮,命葉愁山,直委此七尺以幾幸於死之得所,而吾事畢矣,寧計海上有島,島中有廬,廬傍有圃,又有地主如黃侯,舍蓋公堂、下孺子榻乎?夫既適然遇之,則亦適然寓之而已。聞之三宿桑下,竺乾氏所訶,而郭林宗逆旅一宿,無間焚掃。予嘗校有意趣,以為竺先生似伯夷,蓋視天下無寓非累而是處,欲袪之者也;郭先生似柳下惠,蓋視天下無寓
非適而是處,欲安之者也。今余將空無生之累,以就有道之安,則文山之牽舟住峰,其視易京郿塢,將孰險孰夷耶?彼其榮悴於同臭之根,而保貞萎於特生之幹,亦若是則已矣。若夫死不徒死,必有補於綱常;生不徒生,必有裨於名教。如茲木之佐俞扁而起膏肓,則余以此自期,世亦以此相責,非茲言所能概也,然而感慨係之矣』!又貽姚江黃都御史宗羲書曰:『銅槃之役,僕惡敢後?顧飄梗隨流,安假黃鵠之一羽』!皆指斌卿之擅命,不肯與諸軍協力,而思據彈丸以老也。
無何而張名振等奉魯王至。公力勸斌卿奉迎,不聽。諸軍問罪於翁,斌卿累敗,乃求救於公。公為之上章待罪,請使之改心事君。名振等不可。斌卿遂死。王入翁,以公為大學士輔政,公虛所居邸以為王宮。時從王至者,太保沈閣部宸荃,以公耆德宿望,讓為首揆。宸荃以疾請休,公獨相,加太傅。
張名振之殺王朝先也,公力解之而不得。國事盡歸名振,公亦不得有所豫。每飛書發使,不如意者十九,則憤憤不食,咄咄終日。然老成持正,中外倚之。翁人有欲納女於王者,公聞其已嘗許嫁於人,疏諫,王遽卻之。築雪交亭於邸中,夾以一梅、一梨,開花則兩頭相接。嘗歎謂蘇兆人、汝應元曰:『此吾止水也』!兆人對曰:『公死,兆人必不獨生』!公撫其孫茂滋顧應元曰:『下官一線之託,其在君乎』!應元曰:『諾』。於是應元披緇赴補陀,而兆人始終從公。
又二年而大兵至。張名振奉王搗吳淞,思以牽制大兵,而以公為留守。公遣蕩湖伯阮進邀擊大洋,風反師熸,大兵直抵城下。安洋將軍劉世勛固守,力竭城陷。先一夕,少保禮部尚書吳公稚山至,作永訣詞:『虛名廿載誤塵寰,每節空愁學圃閒。難賦歸來如靖節,聊歌正氣續文山。君恩未報徒長恨,臣道無虧在克艱。留與千秋青史筆,衣冠二字莫輕刪』。因集家屬曰:『無為人辱』!及晨,諸姬方氏、周氏、畢氏、冢婦沈氏即茂滋母也、女孫茂漪俱先投繯。諸姬姜氏投水,畢姬先登,姜姬止之曰:『死亦當以序,莫匆匆也』!公曰:『善』。乃以序而上,及諸僕婦諸婢之從死者。公謂茂滋曰:『汝不可死,其速去。然得全與否,非吾所能必也』。公投繯,梁塵甫動,家人報蘇儀部縊廡下矣。公亟呼酒往酹之曰:『君少待我』。復入繯。九月初二日也。茂滋狂號欲共死,中軍將林志燦、林桂掖之行。甫出門而亂兵集,茂滋脫去,志燦、桂等以格鬥死。守備吳士俊、家人張俊、彭歡皆絕脰死。茂滋尋被執。其得生也,賴應元與鄞諸生陸宇燝、前戶部董守諭、董德偁、崇明諸生宋龍、大名前鄉貢進士蕭伯闇、閩劉鳳翥、定海諸生范兆芝等救之以免,詳見茂滋所著餘生錄。
蓋自天兵南下,所向不血刃。其以一郡抗命者曰贛、曰金華,其以一縣抗命者曰江陰。至翁洲不過孤島如黑子,而竟相支拄,多所夷傷,至使諸將皆以為南下所未有。於二京殆有光焉。則元老之所以報國者良無媿矣!
嗚呼!公以經世之才,牽絲則為循吏,入臺省則為名諫臣,撫軍則為賢節度,顧皆不久其任,未得展其用。乃遭喪亂,先翼戴於閩中,事猶或可為也,而厄於悍帥。及己丑以後,延殘息耳。方肅魯、定西、平西、蕩湖虎爭之際,公卿危於朝露,賴以至誠宿望調護其間。試讀寓生亭記,令人黯然神傷,零丁、惶恐之情形如在目前。其云「死不徒死」,則止水之先讖也。補陀為大士道場,顧儒者所弗信,得公之骨葬焉,海島為有光矣。而制府聞公有絕命詞手跡,懸償募之。一老兵得以獻,制府償之,其人不受,曰:『以慰公昭忠之意耳,非羨公金也』!聞者賢之。
公生平以用世為學,不以詞章自見。及蕭寥島上,始稍有述作以遣日,而高雅有承平之遺風。惜兵革之後,所存無百一。而雪交亭自亂後,公所植一梅、一梨獨無恙。浙東諸遺民,如黃公宗羲接其種於姚江,高公宇泰接其種於甬上,至今二郡亦皆有雪交亭。其銘曰:
小白華峰翩翩兮,海印池邊玉盤盂如船兮,縞衣素簪足清歡兮,遙望雪交南枝團團兮,公乎驂箕遊此間兮,百年過者曰是唐宰相魯公之阡兮。
明太傅大學士張公神道碑側記
唐顏太師撰宰相宋廣平公神道碑,別有神道碑側記,蓋即碑陰一種,補碑中所未及
者也。予撰張太傅碑既畢,隱秀菴僧百成以蘇儀部從公而死,雖其事已見於碑中,而未得其詳,請更記之。予乃援廣平神道碑之例,略序一通,附於其側。
蘇儀部諱兆人,字寅侯,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人也,諸生,少師事太傅。江南失守,亡命海上。太傅相於翁洲,薦授中書舍人,尋晉儀部主事。嘗謂太傅曰:『先生他日必死國事,兆人當為先驅』。時江陰黃公介子殉節,或傳其獄中詩至翁,太傅和之曰:『生死蜉蝣一瞬過,於今踵頂正堪摩。三年碧釀千秋血,方寸丹排萬丈魔。比宿定知親日月,騎鯨猶覺劫風波。六旬往矣聊乘化,無事空嗟老去何』!儀部亦和之曰:『人生若寄易為過,忠孝家傳舊揣摩。不改衣冠可為士,誤移頭面即成魔。浮雲過我空諸境,止水澄心定眾波。就義從容古所尚,浩然正氣去如何』。吳尚書稚山以下皆和之。當時海上諸臣晨夕聚首,惟以一死相期而已。及翁陷,賦絕命詞曰:『保髮嚴□□,扶昭一生死。孤忠惟自許,義重此身輕』。書之衣上,先拜太傅曰:『兆人行矣』!即縊於雪交亭下。太傅拜且哭,以酒酹而後縊。鄞戶部郎董守諭作翁洲七哀詩,其第一首為太傅,第七首即儀部也。
嗚呼!太傅於甲申以前已至開府,負天下重望,不死固無以見魯衛之士。儀部甫受一命於荒朝,舍生恐後,其有光於師門,不亦大乎!且太傅斷無不死之理,而儀部若惟恐其不決者,而以身先之,較之生祭文山者甚苦。洛伽山水清佳,儀部長隨太傅翱翔其
間。在昔文山幕府如趙時賞,杜滸輩,同室同穴,生死相從者鮮矣,此可以為太傅師弟淵源之樂事也。--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十。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附記
公有日本乞師紀,但載馮侍郎奉使始末,而於己無豫。諸家亦未有言公曾東行者。乃避地賦則有曰:『歷長埼與薩斯瑪兮,粉飾夫隆平。招商人以書舶兮,七昱繕於東京。予既惡其汰侈兮,日者亦言帝殺夫青龍。返旆而西行兮,胡為乎泥中』?則是公嘗偕馮以行,而後諱之。顧略見其事於賦。予以問公孫千人,亦愕然不知也。事經百年,始考得之。--錄自「鮚埼亭集」卷十一。
鮚埼亭集選輯卷二
亭林先生神道表
顧氏世為江東四姓之一。五代時,由吳郡徙徐州。南宋時,遷海門,已而復歸於吳,遂為崑山縣之花浦村人。其達者始自明正德間,日工科給事中廣東按察使司僉事溱及刑科給事中濟,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左贊善紹芳及國子生紹芾,贊善生官蔭生同應。同應之仲子曰絳,即先生也。紹芾生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節,以先生為之後。
先生字曰寧人,乙酉改名炎武,亦或自署曰蔣山傭,學者稱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與人苟同,耿介絕俗。其雙瞳子中白而邊黑,見者異之。最與里中歸莊相善,共遊後社;相傳有歸奇顧怪之目。於書無所不窺,尤留心經世之學。其時四國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敗壞。自崇禎己卯後,歷覽二十一史、十三朝實錄、天下圖經、前輩文編、總部以至公移、邸抄之類,有關於民生之利害者隨錄之,旁推互證,務質之今日所可行而不為泥古之空言,天下郡國利病書;然猶未敢自信,其後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邊塞亭障,無不了了而始成。其別有一編曰肇域志,則考索利病之餘,合圖經而成
者。
予觀宋乾淳諸老以經世自命者奠如薛艮齋,而王道夫、倪石林繼之,葉水心尤精悍。然當南北分裂,聞而得之者多於見。若陳同甫則皆欺人無實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學皆未甚粹,未有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見之施行,又一稟於王道而不少參以功利之說者也。
最精韻學,能據遺經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據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復三代以來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學之變,其自吳才老而下廓如也;則有曰音學五書。性喜金石之文,到處即蒐訪,謂其在漢、唐以前者足與古經相參考,唐以後者亦足與諸史相證明。蓋自歐、趙、洪、王後未有若先生之精者;則有曰金石文字記。晚益篤志六經,謂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不知舍經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故其本朱子之說,參之以慈谿黃東發日抄,所以歸咎於上蔡、橫浦、象山者甚峻。於同時諸公,雖以苦節推百泉、二曲,以經世之學推梨洲,而論學則皆不合;其書曰下學指南。或疑其言太過,是固非吾輩所敢遽定;然其謂經學即理學,則名言也。而日知錄三十卷尤為先生於終身精詣之書,凡經史之粹言具在焉。蓋先生書尚多,予不悉詳,但詳其平生學業之所最重者。
初,太安人王氏之守節也,養先生於襁保中。太安人最孝,嘗斷指以療君姑之疾。
崇禎九年,直指王一鶚請旌於朝,報可。乙酉之變,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謂先生曰:『我雖婦人哉,然受國恩矣,果有大故,我則死之』!於是先生方應崑山楊永言之辟,與嘉定諸生吳其沆及歸莊共起兵,奉故鄖撫王永祚,以從夏文忠公於吳。江東授公兵部司務。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先生與莊幸得脫。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遺言後人莫事二姓!
次年,閩中使至,以職方郎召,欲與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幾豫吳勝兆之禍。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先生雖世籍江南,顧其姿稟頗不類吳會人,以是不為鄉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厭帬屐浮華之習。嘗言: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國之戚,焦原毒浪,日無寧晷。庚寅,有怨家欲陷之,乃變衣冠作商賈,遊京口,又遊禾中。次年,之舊都,拜謁孝陵。癸巳,再謁。是冬,又謁而圖焉。次年,遂僑居神烈山下;遍遊沿江一帶,以觀舊都畿輔之勝。
顧氏有三世僕曰陸恩,見先生日出遊,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先生四謁孝陵歸,持之急,乃欲告先生通海,先生亟往禽之,數其罪湛之水。僕婿復投里豪,以千金賄太守求殺先生,不繫訟曹而即繫之奴之家,危甚。獄日急,有為先生求救於□□者,□□欲先生自稱門下而後許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懼失□□之援,乃私自書一刺以與
之。先生聞之,急索刺還,不得,列揭於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寧人之卞也』!曲周路舍人澤溥者,故相文貞公振飛子也,僑居洞庭之東山,識兵備使者,乃為愬之,始得移訊松江而事解。
於是先生浩然有去志。五謁孝陵,始東行墾田於章邱之長白山下以自給。戊戌,遍遊北都諸畿甸,直抵山海關外以觀大東。歸至昌平,拜謁長陵以下,圖而記之。次年,再謁。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盡者,復歸。六謁孝陵。東遊,直至會稽。次年,復北謁思陵。由太原、大同以入關中,直至榆林。是年,浙中史禍作,先生之故人吳、潘二子死之,先生又幸而脫。甲辰,四謁思陵。事畢,墾由於雁門之北、五臺之東。
初,先生之居東也,以其地濕,不欲久留。每言馬伏波田疇皆從塞上立業,欲居代北。嘗曰:『吾澤中有牛羊千,則江南不足懷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經營創始,使門人輩司之而身出遊。丁未,之淮上。次年,自山東入京師。萊之黃氏有奴告其主所作詩者,多株連自以為得,乃以吳濟生所輯忠義錄指為先生所作,首之;書中有名者三百餘人。先生在京聞之,馳赴山東自請勘。訟繫半年。富平李因篤自京師為告急於有力者,親至歷下解之,獄始白,復入京師。五謁思陵。自是還往河北諸邊塞者幾十年。丁巳,六謁思陵。始卜居陝之華陰。初,先生遍觀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謂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他邦所少,而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是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
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過十里之遙,若志在四方,則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王徵君山史築齋延之。先生置五十畝田於華下供晨夕,而東西開墾所入別貯之,以備有事。又餌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
凡先生之遊,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則即坊肆中發書而對勘之。或徑行平原大野,無足留意,則於鞍上嘿誦諸經注疏,偶有遺忘,則即坊肆中發書而熟復之。
方大學士孝感能公之自任史事也,以書招先生為助。答曰:『願以一死謝公。最下則逃之世外』。孝感懼而止。戊午大科詔下,諸公爭欲致之。先生豫令諸門人之在京者辭曰:『刀繩具在,無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諸公又欲特薦之。詒書葉學士初菴,請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盍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其名愈高矣』。先生笑曰:『此所謂釣名者也!今夫婦人之失所天也,從一而終,之死靡慝,其心豈欲見知於人?若曰,盍亦令人強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節,則吾未之聞矣』。華下諸生請講學,謝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講學故得名,遂招逼迫,幾致凶死。雖曰威武不屈,然名之為累則已甚矣。又況東林覆轍有進於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閱於經術政理之大,不足為也。韓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諫佛骨表、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諸篇而一切諛墓之文不作,豈不誠山斗乎?今猶未也』!其論為學,則曰:『諸君關學
之餘也。橫渠藍曲之教以禮為先。孔子嘗言:博我以文,約之以禮。而劉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然則君子為學,舍禮何由?近來講學之師專以聚徒立幟為心,而其教不肅。方將賦茅鴟之不暇,何問其餘』。
尋以乙未春出關,觀伊洛,歷嵩少,曰:『五嶽遊其四矣』。會年饑,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後還華下。先生既負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試之,墾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隨寓即饒足。徐尚書乾學兄弟,甥也。當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貴,為東南人士宗,四方從之者如雲。累書迎先生南歸,願以別業居之,且為買田以養,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歲孤生,飄搖風雨,今茲親串,崛起雲霄。思歸尼父之轅,恐近伯鸞之灶。且天仍夢夢,世尚滔滔,猶吾大夫,未見君子。徘徊渭川,以畢餘年足矣』。庚申,其安人卒於崑山,寄詩挽之而已。次年,卒於華陰。無子,徐尚書為立從孫洪慎以承其祀。年六十九。門人奉喪歸葬崑山之千墩。高弟吳江潘耒收遺書,序而行之。又別輯亭林詩文集十卷。而日知錄最盛傳。
歷年漸遠,讀先生之書者雖多,而能言其大節者已罕。且有不知而妄為立傳者,以先生為長洲人,可哂也。徐尚書之冢孫涵持節粵中,數千里貽書,以表見屬。予沈吟久之。及讀王高士不菴之言曰:『寧人身負沉痛,思大揭其親之志於天下,奔走流離,老而無子。其幽隱莫發,數十年靡訴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後起少年推以多開博學
,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鄉,甘於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銘曰:
先生兀兀,佐王之學。雲雷經綸,以屯被縳。渺然高風,寥天一鶴。重泉拜母,庶無愧怍。--錄自「鮚埼亭集」卷十二。
鷓鴣先生神道表
姚江黃忠端公有子五。其受業蕺山劉忠正公之門者三。伯子即梨洲先生,其仲則所謂鷓鴣先生者也,叔子曰石田先生。梨洲學最巨,先生稍好奇,而石田尤狷,天下以三黃子稱之。
鷓鴣先生諱宗炎,字晦木,一字立谿,崇禎中以明經貢太學。其學術大略與伯子等,而奡岸幾有過之。己卯秋試不售,與叔子約,以閉關盡讀天下之書而後出而問世。畫江之役,先生兄弟盡帥家丁荷殳前驅,婦女執爨以餉之,步迎監國於蒿壩。伯子西下海昌,先生留龕山以治輜重,所詔世忠營者也。事敗,先生狂走。尋入四明山之道巖,參馮侍郎京第軍事,奔走諸寨間。庚寅,侍郎軍殲,先生亦被縳。侍郎之嫂,先生妻母也,匿於其家,又跡得之,待死牢戶中。伯子東至鄞,謀以計活之。故人馮道濟,尚書鄴
仙子也,嘅然獨任其責,高旦中等為畫策。而方僧木欲挺身為請之幕府,道濟曰:『姑徐之,定無死法』。及行刑之日,旁晚始出,潛載死囚隨之。既至法場,忽滅火,暗中有突出負先生去者,不知何許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冥行十里始息肩,忽入一室,則萬戶部履安白雲莊也,負之者即戶部子斯程也。鄞之諸遺民畢至,為先生解縳,置酒慰驚魂。先生陶然而醉。隔岸聞絃管聲,棹小舟往聽之。尋自取而調之,曰:『廣陵散幸無恙哉』!未幾,侍郎故部後合,先生復與共事。慈湖寨主沈爾緒又寄帑焉。伯、叔二子交阻之不得。丙申,再遭名捕,伯子嘆曰:『死矣』!故人朱湛侯、諸雅六救之而免。於是盡喪其資,提藥籠遊於海昌、石門之間以自給。不足則以古篆為人鐫花乳印石。又不足則以李思訓、趙伯駒二家畫法為人作畫。又不足則為人製硯,其賈值皆有定,世所傳賣藝文者是也,其詞多玩世。然壬寅高元發之難,浙東震動,先生所以營護之者不遺餘力,不以前事怵,蓋其好奇如此。
先生兄弟於象緯、律呂、軌革、壬遁之學皆有密授。既自放,乃著憂患學易以存遺經,著六書會通以正小學。雅不喜先天太極之說。其辨先天八卦方位曰:『邵子引天地定位一章,造為先天八卦方位。詔天地位者,乾南、坤北也,山澤通氣者,艮西北、兌東南也;雷風相薄者,震東北、巽西南也;水火不相射者,離東,坎西也。夫所謂定位者,即天尊地卑而乾坤定之義。何以見其為南、北也?山能灌澤成川,澤能蒸山作雲,
是謂通氣。何以見其為西北、東南也?雷宣陽,風盪陰,兩相逼薄而益盛。何以見其東北、西南也?水火燥濕違背,然又有和合之用,故曰不相射。何以見其為東、西也?蓋邵氏所謂乾南、坤北者,實養生家之大旨,謂人身本具天地,但因水潤水炎失其本體,是故損乾之中畫以為離,塞坤之中畫以為坎,乃後天也。今有取坎填離之法,浥水一畫之奇,歸離火一畫之偶,如所謂鍊精化氣、鍊氣化神者,益其所不足而離後返為乾,如所謂五色、五聲、五味鑿竅表魄者,損其所有餘而坎後返坤,乃先天也。養生所重,專在水火,比之為天地。既以南北置乾坤,不得不移坎離於東西,亦以日月之方在東西也。火中木、水中金之說蓋取諸此。然而東南之兌、西北之艮、西南之巽、東北之震,直是無可差排,勉強位置。緣四卦在丹鼎為備員,非要道也,奈何以此駕三聖人之易而上乎』?
其辨橫圖曰:『八卦既立,因而重之得三畫即成六畫,得八卦即成六十四卦。何曾有所謂四畫、五畫、十六卦、三十二卦者?四畫、五畫成何法象?十六卦、三十二卦成何貞悔之體?何不以三乘三,以八加八,直捷且神速乎?焦氏之易傳數不傳理,其分為四千九十六卦,實統諸六十四卦,是一卦具六十四卦之占,非別有四千九十六卦之畫也。兩間氣化,自有盈縮,陰陽或互有多少。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造化之參差,義理之所由以立也。如邵子是一定之易也,非不可典要之易也,故曰邵子乃求為焦京而未逮
者也』。
其辨圓圖曰:『邵子以乾一、兌二、離三、震四為已生之卦,數往順天左旋;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為未生之卦,知來逆天右旋。鑿空立說,分卦背馳。數當以自一而下為順,今反以四三二一為順;以自八而上為逆,今反以五六七八為逆。又曰:易數由逆成,若逆知四時之謂。然則震、巽、兌、乾無當於易,是冗員也。易道非專為曆法而設,曆法亦本無取乎卦氣。至日閉關,偶舉象之一節耳。今必六十四卦配入二十四氣,則亦須一氣得二卦有奇,而後適均也。乃自冬至之後,閱頤、屯、益、震至臨,凡十七卦始得二陽,已是卯半為春分矣。又閱損、節、中、孚至泰,凡八卦始得三陽,已是巳初為立夏矣。從此閱大畜、需、小畜而為大壯之四陽,是已半為小滿矣。乃閱大有即為五陽之夬,是午初之芒種。即比連為六陽之乾,是午半之夏至。六陰亦然。何其不均也?邵子蓋欲取長男代父、長女代母之義,以震、巽居中。震順天左行,自復至乾三十二卦,遇姤而息。巽逆天右行;自姤至坤三十二卦,遇復而息。夫兩間氣運循環,其來也非突然而來,即其去而來已豫徵;其去也非決然而去,即其來而去已下伏。焉得分彊別界如此』?
其辨方圖曰:『方圖之說曰:天地定位,否泰反類,山澤通氣,咸損見意,雷風相薄,恆益起意,水火相射,既濟未濟。蓋所謂十六事者,但取老長中少陰陽正對稍比諸
圖可觀,然何不確守乾坤一再三索之序而演之為勝也?且以西北置乾,東南置坤,又與先天卦位故武不同。何也』?
其辨皇極經世曰:『邵子所云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寒暑晝夜、風雨露電、性情形體、草木飛走、耳目口鼻、聲色臭味、元會運世、歲月日辰、皇帝王霸、易詩書春秋,似校說卦為詳;然不知愈詳而挂漏疏罔愈甚』。
其辨太極圖說曰:『河上公作無極圖,魏伯陽得之以著參同者也。圖自下而上,其第一層曰元牝之門,即太極圖之第五層也;其第二層曰鍊精化氣、鍊氣化神,即太極圖之第四層也;其第三層曰五氣朝元,即太極圖之第三層也;其第四層曰取坎填離,即太極圖之第二層也;其第五層曰鍊神還虛、復歸無極,即太極圖之第一層也。方士之秘在逆而成丹,故自下而上。周子在順而成人,故自上而下。夫老莊以虛無為宗,靜篤為用,今方士之術又其旁門。周子之圖窮其本而返之老莊,可謂拾瓦礫而得精蘊者矣。但遂以為易之大極,則不可也』。自先天太極之圖出,儒林疑之者亦多,然終以其出自大賢,不敢立異,即言之嗛嗛莫敢盡也。至先生而悉排之。世雖未能深信,而亦莫能奪也。
先生酷嗜古玩。癸未遊於金陵,一日買漢唐銅印數百,市肆為之一空。亂後散失殆盡,猶餘端石紅雲研一、宣銅乳鑪一。其後又得黃玉笛一,然終以貧不守,歎曰:『奪我希世珍,天真扼我』!然入其室,陶尊瓦缶皆有古色。已而窮益甚,守之益堅。嘗繙
澹歸遍行堂集,笑曰:『此老之耄也,不為雪菴之徒,而甘自墮落於沿門託缽之堂頭,又盡書之於集以當供狀,以貽不朽之辱』。門人有問學者,曰:『諸君但收拾聰明,歸之有用一路足矣』。嘗解易離之三曰:『人至日昃,任達之士託情物外,則自謂有觀化之樂,故鼓缶而歌;不然,憂生嗟老,戚戚寡歡;不彼則此,人間惟此二種,皆凶道也。君子任重道遠,死而後已,衛武公之所以賢也』。生平作詩幾萬首,沉冤淒結,令人不能終卷。晚更頹唐,大似誠齋。性極僻,雖伯子時有不滿其意者。嘗曰:『束髮交賢豪長者不及不多,下及屠狗之徒,亦或瀝心血相示。雖然,但有陸文虎、萬履安二人為知我耳』!先生雖好奇字,然其論小學,謂楊雄但知識奇字,不知識常字,不知常字乃奇字所自出。三致意於六書會通,乃歎其奇而不詭於法也。
生於萬歷四十四年某月日,卒於康熙二十五年某月日。前孺人徐氏,後孺人馮氏。子二。葬於化安山先兆旁。先生憂患學易一書,其目曰周易象詞十九卷、尋門餘論一卷、圖學辨惑一卷,自故居被火不存;并六書會通及二晦、山栖諸集俱亡。從孫千人以予銘其大父梨洲先生之墓為能盡其平生之志,請更表先生之墓。惟是遺書既不可見,而耆老凋喪,亦更無人能言其奇節,乃略具本末而詳載其論易諸篇之幸而未泯者以付千人,使勒之墓上。
或曰:先生晚年嘗作一石函,錮其所著述於中,懸之梁上,謂其子曰:『有急則埋
之化安丙舍』。身後果有索之者,其子遂埋之。而今其子亦卒莫知所在,非火也。予因令千人禱於先生之靈以求之。嗚呼!先生好奇,其獨不能使遺書復出以慰予耶?其銘曰:
逃劍鋩以亡命兮,保黃箭之餘生。啖野葛幾及一尺兮,猶能據皋比以鏗鏗。我過剡上兮,如聞黃王笛之哀鳴。嗟石函其竟安往兮?徒使人惆悵而屏營!
祁六公子墓碣銘
順治二年,江南內附。貝勒遣將東渡,駐營蕭然山下,遣使以貂參聘遺老凡六人。其一為故大學士膠州高文忠公,時方寓山陰也,其一為故左都御史劉忠正公,其一為故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祁忠敏公,皆死節。其一為故大理寺丞章公,求死不得,乃起兵,尋行遯去。而二人者竟降,亦卒不得用。於是別稱為四忠。
祁六公子者,諱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忠敏第二子也。其兄曰理孫,字奕慶。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世皆呼曰祁五、祁六兩公子。
初,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雙足重趼,頗惡劣,日堪行數百里,又時時喜跏趺。娶朱氏,故少師滇黔制府忠定公燮元女孫、都督後府都事兆宣女也。
忠敏死未二旬,東江兵起,恩卹諸忠。而忠敏贈兵部尚書,理孫賜任,祁氏群從之
。長曰鴻孫者,故嘗與忠敏同講學於蕺山,至是將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公子兄弟罄家餉之。事去,公子之婦翁戒之曰:『勿更從事於焦原矣』。不聽。
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藏書甲於大江以南。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望以為膏粱之極選,不脛而集。及公子兄弟自任,以故國之喬木,而屠沽市販之流亦兼收並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複壁大隧,莫能詰也。
慈谿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以為亳社之桑榆。公子兄弟則與之誓天稱莫逆。魏耕之談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許也,公子兄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時其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谿娃以薦之。又發淡生堂壬遁劍術之書以示之。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宗道輩以疏附之。壬寅,或告變於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魏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婦家,而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大帥亟發兵,果得之,縳公子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之客謀曰:『二人并命,不更慘歟』!乃納賂而宥其兄。公子遣戍遼左。其後理孫竟以痛弟鬱鬱而死,而祁氏為之衰破。然君子則曰:『是固忠敏之子也』!
當是時禁網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丁巳,公子脫身遯歸。已而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髮於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薦紳先生皆相
傳曰:『是何浮屠?但喜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然終莫有知之者。嘗偶於曲盝座上摩其足而嘆曰:『使我困此間者汝也』!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繞堂曰:『我將西歸』!入暮,跏跌垂眉久之,既又張目,久之始卒。發其篋,所著有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欲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公子自關外來者。於是得歸葬。
公子性終好奇。其東歸也,留一妾焉。及披緇時,亦累東游,東人或與之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曰:『寧古塔蘑姑足稱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東人至今誦其風流。
孺人朱氏者工詩。其來歸也,與君姑商夫人、姒張氏、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夫人字冢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壁,以志閨門之盛。公子被難,孺人尚盛年。朱氏哀其煢獨,以姪從之,遂撫為女。孤燈緇帳,歷數十年未嘗一出廳屏也。其所撫之女後歸杭之趙氏,是為吾友谷林徵士之母。谷林兄弟聚書之精,其淵源頗得之外家。谷林之子一清每為予言,公子大節有光於忠敏矣,而駱丞行遯之蹤世多未諗,請為文以表之。聊據所聞志之,使勒之墓前。
嗚呼!自公子兄弟死,淡生堂書星散,豈特梅墅一門之衰,抑亦江東文獻大厄運也!其銘曰:
嗚呼!是為鄧林之石,不磨不泐。杜鵑過之,有咮焉食。我歌大招,旌茲幽宅。--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十三。
忍辱道人些詞
道人姓朱氏,諱金芝,字漢生,亂後別署道人,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朱氏以好古世其家。城南所稱五嶽軒書畫庫者,鼎彝金石,無所不備。而道人更喜講學。漳浦黃公授徒大滌洞天,道人從之游。漳浦之學兼綜名理象數諸家,其所謂三易洞璣者尤邃。故道人於學極博,而亦以易為專門。復社諸公爭引重之。至其揮灑翰墨,則先世所傳之餘技也。
甲申,道人方在北都,遭逢大難,削髮南遯,流涕陪都,又遇兵禍。截江之役,道人以隔絕不得豫,遂往來英、霍諸山寨及太湖軍中,蓋幾死者數矣。時故鄉諸公力為海上扶殘疆,道人不知也。
董推官若思者,其親家。道人以書邀之,令遊吳、楚間以觀事會。而推官答以海上之局,勸道人歸赴同仇。道人始返里門。甫至而推官死於告變之手。道人不為怵,好事益甚。未幾,亦牽連被捕,亡命深山。久之,喟然襆被長往。有叩以所之者,則曰:『吾將排閶闔,故先訪三閭』。自是蹤跡遂絕。其兄弟求之,消息杳然。或曰:道人直抵
辰沅,客中湘王幕,中湘殉節,不知所終。或云:曾入滇中,崎嶇扈從,卒死王事。或云:投鄖陽山中為道士。究之不可得而詳也。
嗚呼!漳浦門下死事,如劉太僕振之、姚太僕奇允、華職方夏、王評事家勤皆吾浙產。其從死於南中,趙職方士超、賴中書惟謹、蔡秀才春溶則皆閩產,毛通判玉潔、吳訓導士繡則皆楚產。其困守遺民之節以死,如彭觀察士望、涂上舍仲吉亦皆楚產,葉侍郎廷秀則閩產,董戶部守諭、何秀才瑞圖、呂秀才叔倫則皆浙產。尚有為聞見之所未備者。道人之耿耿不下,其亦如謝皋父所云,死無所藉手,以見信公而為此恝絕之行乎?死於兵耶?死於餓耶?死於緇黃耶?要之不媿於師門,其仁一也。
道人所著有竹谿小記、賑荒議、湘帆集、練川倡和集、登樓集、汝南懷古集、玉笙篇、彈鋏篇、許可篇、素心草、瀫谿留別草、八音草。其有關於大節者曰慟餘吟,則北中所作也;曰聞變詩,則紀乙酉、丙戌事也;曰哭馮詩,則輓簟谿侍郎作也。餘尚有擣衣、落葉、聞砧等詩箋共二十餘種,多佚不傳。
道人無子。孺人某氏,以窮死。其從弟曰廷試、曰釴,皆有高節,為道人葬衣巾而以孺人祔之。今五嶽軒已衰圮,圖書散蕩。朱氏子孫無能言道人之大節者。嗚呼!茫茫桑海,季漢月表之不作,志士之埋沒蓋亦多矣。予以其族孫德言之請為之志。其大招之詞曰:
天南迢迢,渺孤魂些。滇王竹侯,零落無存些。汨羅於邑,空吐吞些。祗餘江籬,猶映芳孫些。杜鵑哀鳴,促羈人些。瘴雲如墨,莫判朝昏些。故鄉之樂,曷云可懷些。湖山湛湛,淨塵霾些。墓堂潔治,雙闕崔嵬些。宰木紛披,具百材些。域中萊婦,目斷夜臺些。我詞酹君,倘歸來些。
明故兵部員外郎櫱菴高公墓石表
高公諱宇泰,初字元發,改字虞尊,別字隱學,晚年自署宮山,已而又署櫱菴,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陝西巡撫兼制川北副都御史斗樞之子,光祿寺署丞惠羽之孫,廣東肇慶知府萃之曾孫,而宋儒萬竹先生元之之後。都御史以孤軍守鄖陽,三禦闖賊,語在姚江黃公所作志銘。公為都御史長子,負才名,性地尤忠醇。乙酉六月之役,都御史尚在軍,而公輔錢忠介公起兵於鄞,監國手諭獎之,以為不媿江東喬木,版授兵部郎,綰武選。尋以奉使過里門,而江上陷。其時都御史入陝,陝已內附;還鄖,鄖亦內附,旁皇無之。念光祿公尚在家,間道來歸。而海上諸公方思揮魯陽之戈,以挽落日,勾餘遺老,呼吸響應。公父子輒豫之。丙戌之冬,蠟書自海至,諜者得之,公首被捕。戊子之夏,華、王事洩,再隨都御史囚繫。辛卯,幾復株累,勤得脫。壬寅之逮,尤為震撼。雖幸得保,而家已破。都御史諸弟斗權字辰四(復改允權),斗魁字旦中,皆遺民之苦節者
;時人并公稱為四高公。雖累遭困折,其於故國之感不少衰。嘗自序曰:『在昔辛壬之歲,里中諸名士大會於南湖,華、王其執牛耳者,而予亦臥子先生所許濫竽其間。國難以來,華、王得追隨苑、倪諸老遊於虞淵,而予靦顏視息,雖鍵戶屏絕人事,以期不負此初盟,然以視亡友則可恥也!志趣不齊,苑枯隨之。向之同社半已出山,攘攘如也。咸淳面目,守之亦希,不可悼哉』!於是為梓鄉耆會,其豫選者甚嚴,王水功、林荔堂、徐霜皋之徒僅九人焉。嘗曰:『謝皋羽非易及矣,然而月泉之集,何其會之濫也,得無有妄豫其中者乎?惜不起而問之』。
壬寓之在囚也,終日鼓琴。有仁和令者,亦解人也,以慮囚入,聞琴聲而異之。及見其壁上所題詩皆危言,嘆曰:『先生休矣』。顧左右曰:『為我具酒饁來』。既至,拉公飲風波亭上。公固辭。令曰:『無傷也』。是日,遂劇飲至漏下,相與賦詩而別。是後隔一日必至。及公事解,遣人謝之,竟不往謁。
所著有雪交亭集。雪交者,張公肯堂翁洲所寓樹,一梅一梨,東西相接。公愛之,取以名其集。蓋自甲申十九人以後,分年為死節諸公立傳,而附詩文於末。有敬止錄,則甬上舊聞也,考證最博,如黃公林之譌黃姑林,大禹廟之譌謝女廟,其後聞性道所改正者皆本之。公有肘柳集,乃所作詩文諸種。公生於某年某月某日。宜人某氏。葬於某鄉某原。子某。孫某。其雪交集手稿,予從陸披雲先生書庫得之,而肘柳集亦尚存於家
,獨敬止錄殘斷不復傳。
公之太夫人黃氏,先侍郎外孫女也。故高氏於予家為重表。而先贈公兄弟以遺民尤相睦。公之卒也,墓上之文未備,至是予始為之銘。其詞曰:
墓樹垂垂枝指南,朱鳥集之聲喃喃。有書早已出枯函,有銘聊以昭幽潛。
李駕部墓誌銘
李駕部文纘字昭武,一字夢公,鄞人也,學者稱為礐樵先生。少以詩古文詞受知尊宿。天啟丁卯,年二十一,為叔氏封若先生作寒香閣賦,楊高唐南仲見而驚曰:『軼齊、梁而上矣』!兼工書畫,時稱三絕。
錢忠介公起兵,諸生最先從之者先生也,授駕部郎,疏附奔走其間。已而事去,其中之悒悒,卒不可化。丁亥夏,由天臺故道入翁洲,因謀從王於閩。翁洲諸公方倚先生以中土之事,勸其歸。於是連染五君子之難。
方難之初發,所獲帛書中人自分必死。降臣夫已氏,亦思一網盡之。賴華公過宜獨承其事,而里中義士亦營救,大行金帛,故五君子外多得免者。然諸公廷訊不能不為遜詞以求免,而先生獨強項,斬斬不撓。華公歎曰:『君故文弱諸生耳,不意骨力若此』!先生在囚中,日與同難楊公圓石分賦雁字詩。一月之中,遂成卷帙。未幾,司獄者盡
取諸囚分繫他所,而獨留華公。相傳以為大吏將獨殺華公,而釋其餘。先生獨自請留伴之。司獄者大駭,乃怵之曰:『汝不畏死耶』?先生笑曰:『白首同歸,吾亦何恨』?適評事倪公端木亦以蓄髮披首下獄,三人共一狴戶,相與歌傳奇中木公不肯屈魔鬼錦纏道諸闋以為笑樂,聞者益驚,遂伴華公過冬。明年再訊,先生再被拷,終不屈。而華公力辨之,乃放歸。先生歎曰:『過宜生我,過宜之義,我之慚也!雖然,我不求生,過宜自成其義耳。嗚呼!過宜何曾死!我虛生矣』!已而楊公圓石亦死。先生以其子騮娶其女,因撫之,追踐囚中之諾也。
己亥,蒼水長江之役間道歸至天臺,先生遇之途中。時關津戒嚴,以死士衛之,得復入林門。亂定,邀遊四方以老,皆倣謝翱為游錄。臨終,其子問遺言,命取紙筆,則題曰:「眾人皆醒,非夫也」!瞋目而卒。
先生學極博。生平露抄雪纂,手錄至三千餘卷。上自星緯、律歷、方輿、禮樂、名物以至詩話、叢談,無不具,依稀宋儒王厚齋之風。及成公寶慈以戍來鄞,先生從之講學,益深造自得。又私淑高忠憲公之學。難後入秦,尤與李中孚相契。晚年尚作小楷,薈萃諸儒言。其所著於三禮則有注疏詮集,於易則有舌存,於春秋則有魯書,皆不肯苟同宋人之學。其詩文詞曰殖閣草,曰跪石呤,曰賜隱樓集。其緝孴諸編有三嵕聽雪,有石臼閑課,有鹿谿新語,有井中錄,今皆散佚少傳者;惟鹿谿新語存。先生之墓在城東
,其曾孫某乞銘,乃為之詞曰:
是為五君子之孑遺,忼慨對薄而無咿唲,天網恢恢以護周之餘黎。--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十四。
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總督福建世襲輕車都尉會稽姚公神道第
二碑銘
康熙二十二年六月,閩督姚公用密計授水師提督施烺下臺灣,七日破之,詔封烺為靖海侯,而公自陳無功,故賞亦不及。是年十有一月。公疽發背薨,歸葬於越。嗚呼!蒍子馮為楚畫平舒之策,及其身後屈建成之,而曰先大夫蒍子之功也,歸封邑於其子。羊叔畫平吳之策於晉,及其身後杜預、王濬成之,而武帝曰是羊太傅之功也。唐裴晉公之平淮,則李涼公不免有慚德矣,然涼公之有憾於碑,非敢以揜晉公也,特欲軒之顏允古通之上耳,且所爭亦不過在文字,而酬庸之典則自晉公而下,顏允古通固無不及也。今公以航海數千里之提封,濱海數百城之巨患,三世不賓之餘孽,累年籌運,一旦而廓清之,又並非蒍、羊二公不及其身者之比,而彤弓信圭移之別將,溘然長逝,并不蒙秬鬯黃腸之澤,雖在勞臣報國豈敢有言,而彼偃然開五等之封者,吾不知其何以自安矣!
臺灣自生民以來,不通上國。前明崇禎時,鄭芝龍為海盜,嘗屯聚焉。芝龍既受招撫之命而棄之。丙戌,芝龍降於世祖,其子成功不從,聚其故部,據有廈門、金門二島
,以侵軼我中土。己亥,大舉窺江寧,敗去,始取臺灣定為老巢,而往來二島間為窺釁計。壬寅,成功沒,其諸將如施烺、黃梧等先已降於我,至是以兵平二島。其子經遁入臺灣,兵不及萬,船不滿百,勢稍衰。
康熙十有二年,三藩難作,靖南王耿精忠反於福建。次年,始乞師於鄭氏。臺人大喜,亟渡海而西。閩中故皆鄭氏恩舊。精忠之海澄總兵趙得勝首約同官劉國軒等皆附於經,精忠始懼。經遣人說精忠,借漳、泉二府以治兵,精忠難之。經怒,遽取泉州,南取廣之潮州。次年,又取漳州。精忠大懼。吳三桂累為精忠請令畫楓亭之界守之,然不獲成。次年,三桂令尚之信割惠州賂經,重申盟,然經兵不旋踵取汀州。鄭氏復大振。其時和碩康親王討精忠,自浙江入,而公以前知香山縣罷官,向與王有舊,乃令其長子儀募兵,帥之赴王,請自效。王喜,即令公以知諸暨縣從征。進擊紫狠山賊,破之。又擊楓橋賊,破之。而甌人之謀應精忠者俱殪。王即軍中遷公溫處分巡道僉事,駐吹臺,益募兵,自為一軍,進破石塘,奪楊梅岡。精忠之驍將曾養性至溫州,公使儀逆擊,大破之。精忠方震於鄭氏汀州之逼,而大兵已奪仙霞關而入,公為前鋒。乃遣人說之曰:『鄭氏害日深,而延建又失,跋前疐後,其誰與守?何不來身歸於天子以求生,而反貽鄭禽乎』?精忠狐疑,公單騎至其營說之。精忠享公,其賓客皆列侍,公飲啖醉飽,指畫伉爽。享罷,長揖徑出,曰:『王自裁之』!精忠曰:『是殆李抱真之流,定不欺我
』。遂降。論功即以公為福建布政司,仍從征,進勦鄭氏。
精忠之降也,其諸將多畏罪歸經。經遂乘虛盡取興化、邵武。而吳三桂驍將韓大任者,世所稱小淮陰也,為三桂度嶺取吉安,被圍久,援兵不接,突圍由贛入汀,將與經合。公曰:『是雄兒也,不可棄以資賊』。復騎至其營說降之。簡其兵得死士三千,厚養之,即以為親軍。汀州平。自大任降而公之威名益盛。十有六年,隨親王收邵武,復收興化,尋盡收漳、泉之地。經遁入廈門。公復挾大任以臨潮,說其守將劉進忠亦降。鄭氏棄惠州而去。七府既定,或謂南荒其乂矣。公曰:『二島未平,莫高枕而臥也』。
明年,鄭氏果復出。二月,連下玉洲、三汊河、福河、下滸諸堡,取石馬,入鎮門,又陷灣腰樹、馬洲、丹洲、壁爐諸堡。其驍將曰劉國軒、吳淑、何祐,而國軒尤競。於是總督郎廷相、嗣海澄公黃芳世、副都統胡克合軍漳州以攻之,檄會寧海將軍喇哈達、都督伯穆黑林之軍於福州,平南將軍賴塔之軍於潮州,提督段應舉之軍於泉州,畢至。公以所部敗臺人於壁爐。俄而黃芳世、穆黑林遇之灣腰樹而敗,胡克邀之鎮北山麓又敗,公子儀自三汊河援之亦敗,段應舉戰於祖山大敗,奔入海澄。國軒取平和,還圍海澄,斷塹環椿,飛鳥莫能度。沿海無賴輩從之如雲。於是天子震怒,將逮督臣,諭王求其代者。王及將軍以下合辭薦公。六月,乃即軍中不次拜公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總督福建,且令節制諸軍急援海澄,而以按察司使吳公興祚為巡撫助公。公馳督
諸軍至葛布山謀解圍,而海澄食盡已陷,應舉投繯死之,總兵黃藍巷戰死之,官兵失陷三萬餘、馬萬餘。國軒下漳平、長泰、同安,旁略取南安、惠安、安谿、永春、德化、諸邑。七月圍泉州,號稱十萬,實六萬。公分兵救泉。亟令諸將扼險要,廣儲峙,並繕治諸城堡,而密陳於天子曰:『賊之所以豨突而無前者,蓋閩人為之用也。閩人自成功以來,積為所脅,故其餘孽之來,靡然從之。閩人絀而臺人張矣。今必有以壯閩人之勢,當先有以固閩人之心,而後賊可退。又必出奇計,使臺人反為吾用,而後賊可亡。是固非但爭衡於一勝一負之間者也』。天子是之,降璽書褒勞,盡委以軍事。且謂閣部諸公曰:『閩督今得人,賊且平矣』。公乃大布方略,令平南將軍以下分道出,綴之輕兵,抄其餉道,乘間復平和、漳平。而總兵林賢等敗其水軍於定海。九月,國軒乃解泉州之圍,并力攻漳州。大會二十八鎮兵為十九寨,列烽相望。國軒以十七鎮精兵三萬軍於西,吳淑、何祐以十一鎮精兵二萬軍於南,諸與大軍決戰於龍虎、蜈蚣二山之間。公五檄泉州兵未至,而城中惟平南將軍兵及耿精忠歸正兵。漳人憂懼。公曰:『賊恃勝而驕,謂我兵弱不敢出。若出不意奮擊之,必敗。敗則不復能軍。平海在此役矣』!每日舂客飲博自如。而胡都統以騎至,合之亦僅八千人。公即以胡為前軍,自以所部繼之,分賴、耿之兵為後二軍。前軍接戰不利,中軍繼之亦不利,耿兵繼之稍勝,賴兵復出,國軒不支,前軍、中軍還而攻之,連破十六營,斬其將鄭英、劉正璽、吳潛等,生擒一千
二百餘人,斬首四千級,溺死者萬數,國軒泅水而遁,奔海澄。官軍乘勝復長泰、同安。是冬,公遣客中書舍人張雄入廈門撫經,不從。
十有八年,公念海澄負險,與廈門、金門、海壇相首尾,不可猝下,乃請復設水師提督,而大開修來館於漳州,不愛官爵、資財、玩好,凡言自鄭氏來者,皆延致之,使以華轂鮮衣炫於漳、泉之郊,供帳恣其所求。漳、泉之人爭相喧述。公時掀髯而笑曰:『昔人捐金施間,雖信陵君之親而才,廉頗、李牧之武,亞夫、龍且、鐘離昧、周殷之骨鯁,可坐而盡也,況豎子之游魂乎』!於是不終歲,其五鎮大將廖琠、黃靖、賴祖、金福、廖興以所部降,鄭奇烈、陳士愷等繼之,林翰、許毅等皆被用。鄭氏始上下相猜阻。而簡練諸降將之卒驟充水師,驟益二萬餘人。乃令巡撫吳公與水師提督萬正色攻二島。明年正月,官兵逼海壇,鄭氏戈船將朱天貴故受公約,首以所部五樓船三百卒降,遂復海壇。公待天貴厚,以為親將,竟用其兵盡破十九寨。國軒茫然失恃,棄海澄,入廈門。正色進兵逼之,國軒棄廈門、金門,奉經入臺灣。其時成功之妻董氏尚在堂,數經曰:『汝父之業衰矣!汝輩不才子,吾聞姚公天人也,其更無往』。閩土既平,吏、兵二部列上公功應加者四百餘級,天子晉公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世襲輕車都尉,公子儀都督僉事總兵、世襲騎都尉。
初,閩人當成功之世,內輸官賦,外又竊應成功之餉以求免劫掠。奸民乘之,日以
生事,而民之供億亦困甚。於是遷界之議起。定沿海之界而遷之域內。出界者死。成功雖以餉不接不復能跳梁,而被遷之民流離蕩析,又盡失海上魚蜃之利,而閩益貧。及精忠至,封山圈地,莫敢裁量,且日益耗。已而耿、鄭之亂交作,殺掠所至,不知誰兵。閩中駐一王、一貝子、一公、一伯,將軍、都統以下各開幕府,所將皆禁旅。無所得居則以民屋居之,無所得器械則即以屋中之器械供之,無所得役則即以屋中之民役之。朋淫其妻女,繫其老幼,喑啞叱咤,稍不如意,箠楚橫至,日有死者。加以飢饉,而民之存者寡矣。公自入閩,蒿目傷心,謀所以拯疲民者無所不用其極。如除口卒、革排夫舖甲、減芻役,時與悍將驕兵悉力相持。及鄭氏奔入海澄,公言於王曰:『今陸地已無賊,材官蹶張,必不能秣馬而驅之波浪之間,則所重在舟楫,不在韅靷鞅靽也。而軍需乏匱,禁旅所養馬且三萬,一馬日費穀斗有六升,計一馬可支十人之食,是撤馬一食足養水師三十萬人,非但為民,實為國也。且禁旅久暴露矣,胡不奏愾告閑乎』?王曰:『極知公言是。然今耿精忠在軍,居然靖南王也。苟精忠不肯還京,其奈之何』?故公連上三疏,朝臣莫敢主者。及廈門平,請益力。且令客婉說精忠,令入朝。天子乃允公,詔王班師,但留吳、喇二將以善後,既而盡撤之。而禁旅將驅男婦二萬餘人去,公流涕力請於王,令軍中敢有私攜良民者殺無赦,而公則贖之以金,臨發盡取以還民。禁旅得金,亦各欣然而歸。於是始請開界。公言:『南海一帶俱有阨塞城寨可以列戍,俱有田可
耕,而魚鹽蜃蛤之利尤大,若分屯設衛,令之開墾,得與鮫人蜑戶參錯而居,所以安內而攘外也。由福清而南,臣已相度經營,了然可措,將開商市,給牛種,為國家恤流亡而收甌脫自然之利,保無患焉』。天子遣一侍郎勘視,亦弗敢主也,公連章任之,乃報可。自撤兵而閩人出湯火之阨,更開界而閩人得耕魚衣食之資,相與狂號喜躍曰:『姚公活我』!公乃大造八漿船、舟良船、雙篷船,並請招紅夷夾板船以圖臺灣。
初,鄭經有嬖人施亥者,公密招之,令禽經以自歸。亥諾公而事洩。會經死,其嗣子克塽少,公又結其行人傅為霖,將用我故臣續順公沈瑞以覆鄭氏。續順公者,其先明將沈志祥自遼左即歸於我,時已有恭順、懷順、智順三王,皆降將,故以續順為名。其後出鎮閩,尋移粵。耿逆之反,并其軍,遷之饒平。鄭氏攻饒平而獲之,遂以入臺。至是公密約之,糾合十一鎮,刻日將發,事泄,瑞等死。公又購死士入臺,令縳國軒者再。雖皆不克,然鄭氏益以此崩剝不知所為。
方施烺之叛成功而歸附也,世祖即以為水師提督,駐海澄。成功沒,烺以平臺自任,出兵不克,頗疑其貳,召入京,不復用,而水師亦罷。公之以布政使奏軍事也,即薦用烺,不報。及為總督,乃以萬正色任之。至是請改正色為陸路,仍以水師用烺,且曰:『臣願以百口保烺必無他』,天子始遣之。既至,厚資給之。是時閩人皆知鄭氏亡在漏刻。公之入臺,特過師枕席之上耳。其必用烺者,特以其為成功故將,欲借之以為先
驅,而不虞烺之輒思攘功也。烺至,即密疏請以公駐廈門,而己獨以師進。時公已率師出海,見琅疏不懌,自陳請行。詔召公還廈門。
二十一年五月,將由銅山出師下澎湖。公主乘北風以十月攻湖北,烺主乘南風及時攻湖南。公曰:『澎湖之南可泊舟者惟娘媽宮耳。使賊固守,未能猝下,我軍進退且失據。若其北澳甚多,進退皆可依。澎湖下而臺灣潰矣。且盛夏多颶母,尤宜擇地』。諸大將吳英、林承、林賢、陳龍等皆曰:『姚公言是』。烺諾之而頗不以為然。是年不果出師。
次年六月乙亥,烺竟以師行。公又戒之如初。烺竟南行。國軒果守娘媽宮,不可入。丁丑,颶風與潮俱發,我軍前鋒皆為急流飄散。國軒以精兵二萬自牛心灣出,其將林陞以精兵萬自雞籠嶼出,夾攻我軍,集矢於烺之目。烺懼。時官兵泊八罩,其地甚惡。公遣使譙之曰:『不用吾言,竟何如矣!雖然,勝敗兵家之常,颶風亦當止,吾前所約諸賊將必有至者,汝速赴之』。烺得書,且慚且喜。而賊將呂韜等間使果至。烺復進澎湖,水亦驟長。癸未,朱天貴先進,大敗國軒軍,其眾爭降。天貴亦死。而國軒由吼門逸去。公遣吏卒以大艍運金繒貨米,旁午來軍,且諭烺曰:『凡降卒皆大賚而遣之歸,以攜臺人之心』。烺如言行之。
先是漳浦道士黃性震自臺來降,公以為千戶。性震自言能得國軒要領,公遣之。國
軒曾以書密報公,然猶未肯遽降也。至是性震故洩之,於是國軒君臣自相猜。既敗,欲更出鬥,其下莫為用。大兵遂由鹿耳門平行而入。七月甲午,國軒以鄭氏降,繳上成功所遺延平郡王、漳國公、招討大將軍、忠孝伯、御營都督等印信,除道出迎。八月癸亥,大兵前歌後舞,悉入臺灣。
自公以布政使隨征,即自膳部兵,不資國帑。及築修來館於漳浦,招撫用三、四十萬。及贖難民,所捐金亦如之。至是策勳大賚,又十餘萬。而又未嘗絲毫取之百姓,莫知其經營所自出也。公笑曰:『臺灣則既平矣,然亦銷金一大鍋子矣』!於是北風正利,烺乃遣其子弟由海道自津門先告捷而後上露布於公。而公之告捷也,使者由驛道行,及至,則後烺已二十餘日。天子既得烺疏,大喜,軒之在平滇諸勛之上,而怪公疏之久而至也。閩士之仕乎京者亦皆先入烺之說,莫有為公言其故者。乃以首功封烺,將以次及公。公疏言:『此廟謨天定,微臣無力』。天子疑以為有懟焉。未幾,有召掌中樞之命,而公已不起。
前明故太儀沈光文,鄞人也,從亡海上,由浙而粵而閩者廿年,避地於臺灣,其依鄭氏者亦廿年。成功沒,太僕以經不克負荷,頗有風刺,幾為所殺,乃削髮為頭陀。至是老矣,公遣人首致問曰:『管寧無恙』?將具屝履送之還。公薨,太儀亦竟野死於臺。
鄭氏之初起也,廈門有浮石,或視其文曰:「生女滅雞,十億相倚,丁庚小熙」,莫能解也。至是而乃知十億者兆也,兆倚女姚也,酉者雞也,成功之賜姓也蓋歲在酉,天定之矣。雖然,公之勛業豫徵於六十年易代之先,而不見白於平成之日;公之才足使海外之窮奇貳負革面洗心以向化,而不能使共事之寮不負恩而背德;公之智能豫定大荒風信軍行利鈍之期,而不及料捷奏之居人後,亦何莫非天阨之哉!姑無論平臺之謀盡出於公,平臺之軍器、軍餉、軍裝盡出於公,而烺不過一將之力,且幾以方命違制致誤軍機,卒之死戰克敵者皆公部下之士,即令竟出於烺,而亦思以百口保烺者乎!是公亦宜受魏無知之賞矣。則甚矣烺之忮也!
雖然,公之薨也,百城驚悼,群聚而哭於都亭,舂不相,降卒有私為持服者。而漳、泉二府之民爭乞公之遺衣冠葬之其鄉。福州之民乞留葬於城外之東山既不得,請麻衣執紼號咷送者直過仙霞,歸而各以私錢為之建祠,甚且有肖公之影祀之家者。訖今將七十年,閩人語及公,莫不太息,以為功之未酧,不以靖海為里人而右之也,則亦可以見公論之有在矣。
予又聞公之病疽也,始於平廈門之歲。時有鼓山異僧者,善醫,延之;既至,曰:『疾不足憂也。天之生公,將為閩疆奏蕩平也。今事尚有待,公未死也』。果不踰時而愈。及臺灣既定,疽復發,仍延之,則辭曰:『疾不可為矣。夫閩疆盡定,公將死矣。
老僧雖往,無益也』。嗚呼!孰意天責公以閩事,既成而即翦其命,天亦謂之何哉!
公諱啟聖,字熙止,晚字憂菴,世為浙之紹興府會稽縣人。三世皆以公貴贈如公官,其三世妣亦如其階。初娶何氏,其後再娶俱沈氏。享年六十。公生而膂力遇人,廣顙長髯,目有芒如洩電,閃閃逼人。嘗游於松江守趙君署中,午睡,鼾聲甚厲,僮僕窺之,則雕虎也,大驚。性豪蕩,其使金錢如泥沙。甫冠,以諸生遊通州,竟得知州事。既至,立杖土豪殺之,尋棄官去。歸而遊於蕭山之郊。有二健卒,佩刀驅二女行,一老翁隨哭之,則其父也。公陽呼二卒與之語,且勸以稍與翁金,卒許諾。公出不意奪其刀,連斃二卒,謂老翁曰:『速以而女去』!然所殺者乃□來兵,跡捕急,遂變姓名亡命江湖間。不得已籍於奉天鑲紅旗下。康熙二年,公疏請旗下開科試士。聖祖曰:『可』。公以第一人薦,遂知香山縣。甫下車,澳門賊霍侶成披猖甚,督撫不能制,公以計擒之。俄而逃去,公又以兵縳之,澳門始平。論功應得上賞,督撫惡之,反以通海誣之,且將置之死。公夜見平南王尚可喜而訴之,可喜上疏言其枉,督撫皆以是自殺,而公亦罷官。客粵中,且無以為生。時公年五十,見者多歎其拓落,而公之志浩然。軍事起,五年而建節,五年而成平海之殊勳,幕下士自上客元從、健兒走卒因之以取高官者項背相望,亦盛矣哉!暨其薨,諸予賣田以葬,貧如故。予則謂公之歿而猶視者正別有在,而不在乎賞之有無。古人功成辭爵,公亦何必不然,而反以觖望怏怏,公肯之乎?獨是公
拔身疏逖之中,驟致登庸,大小六十餘戰皆親臨之,遂以元樞持節計功,雖足以上報,而未嘗得一入長安見天子;荷蘭一片土,夙夜魂魄所經營,既已牛酒夾道,望見元老顏色,而未得一履其地,以觀魋結之同風;累年金革,欲以角巾歸第之後,稽首天子,賜歸剡湖,而竟死於官,是則勞臣之所耿耿者爾。
初,何夫人絕有力,不止舉臼而已。公聞而奇之,因娶焉。是生長子儀,高七尺,雄魁偉岸,千夫辟易。嘗驅駟馬,駕奔車,自後掣之,馬躑躅前卻,不能自由。挽弓四鈞,百步之外洞數札。畜壯士張黑子、鍾寶、王三癡等十人,嘗置左右,令募兵而教之。酒酣出鬥,無不一當百。閩人望見先鋒,曰:『是姚公子之旗也』。以從征授知縣,未上,再晉秩,累官尚書刑部郎,改知河南開封府,詔以京堂用。儀以少長軍間,請效力從戎,許之。不次授江南狼山總兵官。平臺之役,儀已去閩,論者謂其與烺同行,必有所以制之,而惜公之計不出此也。支子三:曰某,知江南廬州府;曰某,未仕;曰某,知四川石泉縣。其出為人後子一,曰陶;累官直隸分巡霸昌副使,實第二。四子皆從公籍於旗,而陶以為人後故,留居會稽。陶亦能吏,以守淮安時得罪於達官,卒為所中而罷。今知膠州述祖,其子也,伉爽稱其家兒,於予為同年生,方詮次公奏疏,文移為平海錄如干卷,而請列公祠於命祀,許之。公之歸葬於越,禮文一切未具。更二十餘年,而蕭山毛檢討奇齡始銘其埏道之石,然嗛嗛有未盡者。及考之北平王孝廉源之傳稍詳矣
,然於事多舛焉。夫光烈如公,國史所取徵也,若之何不備?乃因述祖之請,更為一通,貽之異日嗣天子討論先世勛臣,以光典禮,必有以公之事上聞者,予文或可采也。其銘曰:
有媯之後,河嶽降精,其噓為風,其唾為霆。東寧小腆,化為長鯨,藉口故國,以希橫行。濤狂霧毒,祝融厭腥,遠竄未僵,終待觀兵。公笑而起,不震不驚,麾以黃鉞,繫以朱纓。舵樓閑閑,風帆盈盈,佽飛桓桓,水犀薨薨,間使繹繹,降幡繩繩,所鬥者知,豈事力征?天時地利,不爽神明。誰違公言,幾喪其旌。危鬥失險,一夜潮平。甲螺稽首,百輩來廷(甲螺,紅夷頭目之名)。奠彼南極,浮石早徵。功成身霣,君子無爭。其不杇者,三受降城。宛委山頭,想見英靈!--錄自「鮚埼亭集」卷十五。
舟山宮井碑文
舟山何以有宮?蓋明亡以後,監國魯王一旅居焉,故自稱曰宮也。宮之井何以傳?志監國元妃陳氏死節地也。井以宮洌,宮亦以井尊也。
予考甲申北都之難,熹廟、烈廟二后死之。其時文武殉難諸家,新樂侯劉公眷屬最多,而劉文正公、馬文忠公、汪文烈公、陳忠愍公、成金兩忠毅公其母、若妻、若妾,
皆有死者,其家居聞赴自裁則王節愍公妻。說者皆以為中宮陰教之隆致之也。然是猶澗槃逵葛之所聚,舟山彈丸一區耳,辛卯之役,元妃死之,其文武殉難諸家亦有,若定西侯張公眷屬最多,而閣部張公、尚書李公、朱公、兵曹李公、都閫吳公之家死者不一;其家居聞赴自裁則給事董公妻,夫熟非笄珈大節所感召與?抑何其先後相合若符節也?
元妃為吾寧之鄞縣人,世居鄭丞相府大池之北,其女兄歸於吾家僉事府君。監國次於會稽,張妃主宮政。而妃以丙戌春入宮。會西陵失守,監國自江入海,保定伯毛有倫扈宮眷自蛟關出,期會於舟山道逢張國柱亂兵殺掠,擁張妃去。妃在副舟中,急令舟人鼓棹突前追兵不及,伏荒島數日,飄泊至舟山。監國已入閩。旁皇無所歸。吏部尚書張肯堂遣人護之,得達長垣。監國見之流涕,始進冊為元妃。在海上者三年,風帆浪楫,莫副山河之容。己丑,黃斌卿伏誅,始復入舟山。
先是張妃在會稽,其父張國俊頗豫事。元妃歎曰:『是何國家,是何勛戚,而尚欲爾爾乎』?至是,親族有至者悉遣之。辛卯,大兵三道入海。監國以蛟關未能猝渡,親帥師搗松江以牽其勢。蕩湖伯阮進居守,敗死。大兵直抵城下。安洋將軍劉世勳議分兵先送宮眷,然後背城一戰。元妃傳諭辭曰:『將軍意良厚,然蠣灘鯨背之間,懼為奸人所賣,則張妃之續也。願得死此淨土』!乃止。城陷,元妃整簪服,北向拜謝,投井而死。義陽王妃杜氏,宮娥張氏從焉。錦衣指揮王相、內臣劉朝共掌宮事,歎曰:『真國母
也!豈可使其遺骸為亂兵所窺』?相與舁巨石填井平之,即共刎其旁而死。董戶部守諭為作宮井篇哭之。乙未,英義伯阮駿再下舟山,訪得妃死狀,即其井封之,立碑致祭,而表於監國,加謚貞妃。丙申,舟山又陷,其碑被仆。
嗚呼!天下之善惡一也。景陽之辱,高熲正法於青谿,不可以為暴,則舟山之烈,雖經易代,而表章不可以為嫌。當妃未死,嘗遣間使至中土,寄書訊其女兄,歷敘蛟關之掠、長垣之困、琅琦之潰、健跳之圍,操尺組而待命者不知凡幾。鬼火以當庭燎,黃櫱以充葛藟,猿嗚龍嘯以擬晨雞,苟延餘息,荼苦六稔。然到頭終擬一死,以完皎然之軀,其節素定如此。向使當時史局諸臣達之興王之前,豈有不動色矜嘆,附之二后傳中者!奈何并此不食之泥湮沒恐後!是皆不知聖朝旌厲幽冥之盛者也。嗚呼!惟翁洲即前宋之厓山也。況元妃為鄞產,是尤吾鄉所最有光者。宮可亡,井不可沒矣。乃議為勒石,而附董戶部之詩以當些辭。--錄自「鮚埼亭集」卷二十四。
明浙撫右僉都御史前分巡寧紹台道金壇于公事略
于公諱潁,字潁長,一字九瀛,南直隸金壇縣人。崇禎辛未進士,累官尚書工部員外郎,知直隸順德府,再知陝之西安府,以事罷官。尋復起為尚書工部郎,知紹興府。
越人最重在水利。前此以賢太守著者,東莞彭公誼、浮梁戴公琥、富順湯公紹恩。至湯公築三江應宿閘以洩水,而越之水乃大治。然三江閘在下流,能洩水不能引水,能禦潦無以處旱。崇禎之末適苦旱,左都御史劉公宗周家居,謂惟通麻谿壩,更於壩之上流通茅山閘,則可以引潮,抽鹹蓄淡,而歲雖旱不為災;及其潦也,則閉之。是皆本浮梁戴公成規也。諸紳余公煌、姜公一洪以為良策。而蕭山愚民挾形家之言,阻之萬方,極口詈劉公。時持節分巡浙東者為余公鵾翔,以諮公。公曰:『總憲之言是也,下官當力任之』。乃捕蕭之梗令者,杖而梏之,事得集。既集,連年雖大旱不為災,民乃翕然更誦公。公雖為太守,然每事必諮於劉公,若弟子者。
乙酉,遷分巡寧紹台道。馬士英以太后至浙江,劉公泣謂公曰:『事乃至此!若非斬馬士英,無以收既潰之人心』!公於是再疏請誅士英,不報。劉公又曰:『明府竟申大義於天下可矣』。公自以外臣未可擅殺宰相,不果行,乃與劉公東歸,謀結姚之熊公汝霖共起兵。而王師已入杭,劉公絕粒,公亦入雲門山中觀變通。守張愫以城迎降,貝勒即令之知紹興府。會義興伯以蒼頭軍起,斬張愫。遺民迎公,公馳至,望城哭。城中人曰:『于公來,吾事濟矣』!
初,公密使前指揮朱壽宜、朱兆憲等募兵,是日各帥至。而前副將劉穆募兵五百至、前參將郭惟翰、都司金裕募兵五百至、前守備許耀祖以官兵五百至、前指揮武經國募
兵六百至、前太僕來方煒、前職方來集之亦各以兵至。公乃以小舟挾短童而西。蕭之新令陳瀛出謁,公執之。貝勒之使以榜至,公又執之,焚其榜,鳴鼓會眾,誓於都亭;閏六月十三日也。公遂以五百人夜赴固陵,前所遣諸生莊則敬等以江船百餘艘至。王師在西岸,未之知也。公兵無甲,乃借絮衣於固陵之民各一,沖潮徑渡。蕭人沈振東為之導,盡驅西岸之船而東。至中流,王師始知之,則無所得船。公軍上東岸,大噪,遂畫江而守。一軍扼潭頭,一軍扼橋司,一軍扼海門,一軍扼七條沙。於是王師拽內河舟百餘於江,又札木排填土,擬東渡。公復遣死士陳勝等沈其舟。會風作,本排飄向東岸,各營勾致以為用,時以為神助。
公謂諸將曰:『杭已有重兵,攻之不易。莫若於下流由橋司入海寧,出海鹽,以通震澤;上流由潭頭入富陽,通餘杭,以扼獨松關。昨聞海寧兵已起,而富陽尚為□將郎斗金所據,不可坐視』!乃遣劉穆夜襲之,遂通餘杭之道。故餘杭令邱若濬與瓶窯前副將姚志卓來會。劉穆駐師清風亭以為援。王師突至,後入富陽,義士劉肇勷等死之。王宗茂、阮維新等力戰。公自漁浦渡江救之,富陽復定。於是方國安得駐七條沙江干立國。王師所以不能遽渡者,以公之取富陽也(或以為張公國維之功者非)。
監國至越,晉公按察使,行巡撫事。已而晉公右僉都御史,督師。公自為一營,守漁浦。時正兵為方、王二家、義兵為孫、熊、章、鄭、錢、沈六家,杭人陳公潛夫等以
客兵別為數家,而公參處其間。然內外交訌,爭兵爭餉,公以守土臣悉力支拄,則視諸公為最苦。王之仁尤惡公。一日,會於潭頭,語次,之仁拔劍擬公,馬士英以身蔽公得免。已而聞王師且自海道至,乃移公守三江口。公先已三疏辭官,不許,至是連章陳危急。而方兵走,列戍潰,公扈從不及,由海道還京口,黃冠杜門不出,乃公保身之哲又自有不可及者。
己亥,海師入江,京口失守,薦紳以及諸生雲集其營,公獨以事未可知,避之山中。及師退,京口士大夫之禍最烈,而公高臥竟無恙。
公之去越已踰百年,志乘以嫌諱不為公傳。吾鄉林都御史時對嘗傳公,今亦不可得見。其能言公之事者鮮矣。蕭山愚民遂閉麻谿、茅山二水口,不復為通。諸遺民如陳先猷輩力爭之不能得,可歎也。予掌教蕺山,嘗欲即精舍中為公謀一席之祀,以辭歸不果。爰采摭諸野史以為事略一篇,上以著公之大節,下以志越中水利所關,後世之稽古者定有覽於斯文。
明太常寺卿晉秩右副都御史繭菴林公逸事狀
柳先生作段太尉逸事狀,蓋以補其前狀所不備也。若陳了齋作豐尚書狀,但敘歷官而不及一事,又別成一格。前太常繭菴林公之卒,其狀蓋用了齋之例。訖今人代漸遠,
有不勤如太尉之脫落者。予惟公之名德,新舊兩朝所並重,故為之捃摭剩餘,粗備首尾,蓋不得不以逸名。嗚呼!桑海諸公,其以用世之才而槁項黃馘,齎志以死,庸耳淺目,誰為收拾?其逸多矣!
公諱時對,字殿颺,學者稱為繭菴先生,浙之寧波府鄞縣人,宋名臣特進保之後。曾祖某。祖某。父某。公以崇禎己卯、庚辰連薦成進士,時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踰年,以使淮藩出。又踰年而居制。又踰二年而北都亡。赧王起南中,以吏科都給事中召。又踰年,南都亡,踉蹌歸里,從戎江干,累遷太常寺卿,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踰年事去,杜門不出。又十有八年而終。
公之少也,伯兄荔堂先生喜言名節,公與上下其議論,荔堂引為畏友。執經倪文正公門,既釋褐,施忠介公、徐忠襄公皆重之,多所指授。常熟□侍郎□□聞公名,招致之,公不往。於同官最與劉公中藻、陸公培、沈公宸荃相暱。或問之曰:『冷官索莫,何以自遣』?公曰:『苟不愛錢,原無熱地』。時人歎為名言。
其居制歸里也,陳恭愍公、錢忠介公一見亦契之。及在科中,時局正恣其昏狂,公以輪對上三摺,言史督相可法之軍江北,所以藩衛江南者也,不當使之掣肘;至於進戰退守,當假以便宜。左都御史劉宗周,四朝老臣,天下山斗,當置左右。翰林檢討方以智,忠孝世家,間關南來,不當誣以傳聞之說。並留中不下。當是時,臺省混沓,邪黨
過半,獨掌科熊公汝霖、掌道章公正宸清望諤諤,顧皆引公為助。阮大鋮深惡之,乃嗾方國安以東林遺孽糾之。遂與同里沈公履祥偕去。
截江之役,孫公嘉績故公庚辰房師,挽以共事。熊公、章公、錢公、沈公交章上薦,起佐孫公幕務。每有封事,多遭阻格。中樞余公煌歎息語公,以不能力持為媿。前御史姜公埰兄弟避地天台,公以人望請召之。御史不至。其弟赴軍。公力主渡江,熊公之下海寧,公實贊之。蓋自喪亂以來,公之所見,其可紀者祗此而已。
諸方既定,亳社終墟,而公年尚未四十,一腔熱血,旁魄無寄,轉徙山海。及歸,家門破碎,乃博訪國難事,上自巨公元夫,下至老兵退卒,隨所聞見,折衷而論定之。斜日荒江,以此自消其磊塊。已而徵車四出,公名亦豫其中,以病力辭。有同年來訪出處者,公答之曰:『此事寧容南諸人耶?吾志自定,為君謀寧有殊』!同年媿公之言而止。
公論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錢光繡嘗講學石齋黃公之門,其於翰林張溥,儀部周鑣皆嘗師之,而學詩於□□。公曰:『婁東,朝華耳,金沙、羊質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師。□□晚節如此,又豈可師?子師石齋先生,而更名他師乎』!光繡謝之。
未幾,咸淳諸老凋落殆盡,而公獨年踰大耋。幅巾深衣,躑躅行吟,莫可與語。於是悒悒彌甚。乃令小胥舁籃輿遍行坊市,遇有場演劇,輒駐輿視之。凡公之至,五尺童
子俱為讓道。一日,至湖上聖功寺巷中,公眼已花,不辨場上所演何曲,但見有冕旒而前者。或曰,此流賦破京師也。公即狂號,自籃輿撞身下,踣地暈絕,流血滿面。伶人亦共流涕,觀者迸散。是日為之罷劇。嗣是公不復出,揜關咄咄而已。及卒,遺命柳棺布衣,不許以狀請志墓之文,故皆闕焉。
先公嘗曰:『吾年十五隨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嘗摳衣請益。聞問漳海黃公遺事,公所舉自東厓所作行狀外,別傳、哀誄、輓詩、祭文及雜錄諸遺事幾百餘家;其餘所聞,最少者亦不下數十家,恨不能強記。又語予野史之難信者有二:彭仲謀流寇志譌錯,十五出於傳聞,是君子之過;鄒流漪則有心淆亂黑白,是小人之過。其餘可以類推』。先公問曰:『然則公何不著為一家,以存信史』?公笑不答。蓋是時公方有所著而諱之。然自公歿後,所謂繭菴逸史者闕不完。其詩史共四卷,今歸於予。
娶某氏。子四。葬於天井山之陽。謹狀。--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二十六。
莊太常傳
莊太常元辰字起貞,晚字頑菴,鄞人也,學者稱為漢曉先生。所居在城南長沙田中。長沙田在四明洞天,所稱大小韭山者皆在焉。居人訛韭為皎,又訛皎為曉;公之別署
兩曉山樵者以此。
公嚴氣正性,不肯隨人唯阿。下筆千言,亦倔強睥睨一切。成崇禎丁丑進士。其再試出汪文毅公、馬文忠公門。釋褐南太常博士,八載不遷,冷曹清望,泊如也。甲申之變,公一日七至中樞史公之門。促以勤王。
赧王即位,議選科臣。總憲劉公、掌科章公皆舉公為首。而馬士英勢方張,欲盡致朝臣出其門下。遣私人來致意曰:『博士曷持門下刺一謁相公?掌科必無他屬也』。公峻拒之。是時雖東林宿老如□侍郎□□亦俛首稱門下於馬、阮之門,而考選諸臣能抗之者則公一人而已(按公家傳言,沈行人宸荃與公皆忤士英,沈由科改道,而公由科抑部;據南度錄,則沈公在總憲所擬原是道,非科也,今改正)。於是士英怒。或告之曰:『是故劉、章之私也』。遂傳中旨,僅授刑部主事卹刑。江南公論為之不平。已而士英日橫,且以阮大鋮故,欲興同文之獄,盡殺復社諸公。公曰:『禍將烈矣』。遽出都,且以板蕩詩人之意賦招詩十章以志感。未幾月而留都陷。
錢忠介之起事也,諸鄉老最同心者莫如公,破家輸餉。初,降臣謝三賓欲梗師而為王之仁所脅,不得已以餉自贖。及忠介與王之仁將赴江上,三賓潛招兵於翠山。眾人疑之。王明經家勤謂忠介曰:『公等竟欲西行乎?何其疏也』!忠介驚曰:『計將安出』?家勤曰:『浙東沿海皆可以舟師達鹽官。五代錢氏嘗由此道會黃晟之師。倘彼乘風而
渡,北來搗巢,列城且立潰矣。非分兵留守不可』。忠介曰:『是無以易吾莊公者』。於是共推公任城守事,分兵千人以屬公。以四明驛為幕府。公請以家勤及林明經祚隆、王明經玉書、林明經時躍等參軍事。忠介乃西行。公日耀兵巡諸堞,里人呼為城門之軍。
是役也,危城人岌岌,賴公鎮之,而三賓不敢動,乃以翠山之眾迎魯王於天台。自七月至十月,鄞始解嚴。王召公入朝,晉公吏科都給事中,尋遷太常少卿,再遷正卿,仍兼吏科如故。公疏言:『殿下大仇未雪,舉兵以來,將士宣勞於外,炎威寒凍,沐雨櫛風;編氓殫藏於內,敲骨吸髓。重以昔年秋潦,今茲亢旱,臥薪嘗膽之不遑;而數月以來,頗安逸樂,釜魚幕燕,撫事增憂,則晏安何可懷也?敵在門庭,朝不及夕,有深宮養優之心,安得有前席借箸之事?則蒙蔽何可滋也?天下安危,託命將相。今左右之人頗能內承色笑,則事權何可移也?五等崇封,有如探囊,有為昔時佐命元臣所不能得者,則恩賞何可監也?陛下試念兩都之毀,禾黍麥秀之悲,則居處必不安。試念孝陵、長陵銅駝荊棘之慘,則對越必不安。試念江干將士、列邦生民之困,則衣食可以俱廢』。疏入,報聞而已。公又言中旨用人之非,乃赧王之秕政,『臣叨居科長,斷不敢隨聲奉詔』。王不能用。
自是公累有封駁,夫已氏皆結內侍力阻之。而馬士英又至。王僉事思任等移檄拒之,又廷爭之,不得。公言『士英不斬,國事必不可為』。於是公貽書同官林公時對,言
『蕞爾氣象,似惟恐其不速盡者。區區憂憤,無事不痛心疾首,以致咳嗽纏綿,形容骨立。願得以微罪成其山野。若非自汙,恐必不能免』。舉朝共留之,而公決意去。
未幾,大兵東下,公狂走諸深山中,朝夕野哭。公故美鬚眉,顧盼落落。至是失其面目,巾服似頭陀而又稍別,一日數徙,莫知所止,山中人亦不復識。忽有老婦識之曰:『是非廿四郎也耶』!廿四郎者,公小字也。嘆曰:『吾晦跡尚未深』。
丁亥,疽發於背,勿藥,謂侍者曰:『吾死已晚,然及今死猶未遲』。門生林奕隆在旁曰:『請為吾師作大還詞以祖道反招魂可乎』?公曰:『試為我誦之』。誦曰:『嗟乎!□□□□,乃至此乎!雄虺雌蝮,螘穴蜂壺,洶洶天狼,綏綏野狐,逐人駓駓,白日幽都。敦恢血拇,肝膽橫屠。懸人以娭,如跖之脯。□□□□□□□□□□□□□□□□□□□□□□□□嗟乎!□□□□乃至此乎!六千君子,與白日殂。五千甲楯,與東流枯。□□□□,吾亦非吾。東方不可以居,南方不可以居,西方不可以居,北方不可以居。阿誰不達,皋某是呼。欲返遊魂,受此大汙。謬哉宋玉,諡為至愚。嗟乎!□□□□,乃至此乎!往哉浩然,逃之太虛。火宅既離,毒苦可除。野葛不絆,鬱髯帝居。帝且餉公,九光五銖。小子歌此,以當驪駒』。公頷之者三而卒。
林公時對嘗曰:『吾心折同里先正得三人:其一為陳忠貞公,其一為錢忠介公,其一則太常也。死生不同,然可以謂之三仁矣』。公所著有因園集、山樵編、信水亭吟,
今無存者。
貞愍李先生傳
貞愍先生李桐字封若,鄞人也,學者稱為侗菴先生,光祿監德繼之子。生三歲而孤。事其適母董孺人、生母王孺人皆至孝,而於適母禮節更加隆。及適母卒,而所以事生母者亦如之。時人服其知禮。讀書通大義,不屑數行墨。肆力於詩古文詞,尤思通當世之故,講明忠孝節行,諤諤難犯,一時多非笑之。而前輩董文敏公元宰、曹文忠公石倉暨徐興公、林六長、何旡咎、陳仲醇諸名士深器重之。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先生於大臨所抗言國恩不可不報,請發義旅次於江干,以待撫臣勤王之舉。監司盧公牧舟是之,未能應也。先生乃日號咷當事馬前,并詰責諸鄉老,遂遭嗔怒,且有欲除之者。尚書鄴僊馮公曰:『諸公即自謂力薄不能報國仇,奈何更殺義士』?乃邀先生至其邸叮護之。牧舟亦慰勞之,以是得免。
南都昏濁,先生悒悒不得志,遁入白鷗莊,呼天涕泗,作悲憤詩,遂成沉疾。逾年而有五月十一日之變,昕夕呼祝宗有所請,疾遂篤。會浙東兵起,錢忠介公登壇歎曰:『宜急令侗菴主之』!遣使以告。先生病中霍然起,稍稍進食,乃遣長子文曰永從軍,忠介疏授兵部主事。自江干立國,侗菴之病稍愈,已而事漸不支,侗菴復申前請,疾復篤
。六月初一日之變,侗菴曰:『吾今定死矣』!果以是月十九日卒,說者以為祈死而得死。年四十九。忠介時在翁洲,哭之慟。門人私謚曰貞愍。
文曰永哭謂其弟文昱曰:『汝知而父所以死乎』?葬畢,相與墨衰赴海上,崎嶇軍事。文昱亦授戶部主事。辛亥,翁洲失守,扈王而出。九月二十六日,兄弟同日覆舟,溺於海中。少子文暹曰:『吾今不可以妄出』。杜門養母,其純孝一稟先生家法云。
嗚呼!桑海之際,吾鄉號稱節義之區。顧所稱六狂生、五君子,多出自學校韋布之徒,其薦紳巨公出而同之者,錢、莊、沈、馮數人而已。年來文獻脫落,雖有奇節,不能自振於忌諱沈淪之下,遂與亳社聲靈同歸寂滅。予每為梓里前輩罔羅散失,六狂生輩之行實漸以表章,而溯厥前茅,先生為首。又況文曰永兄弟以忠作孝,文暹屈節事親,皆先生之教也。而叩之諸李,莫有知者,其亦可痛也夫!
先生嘗與楊尚寶南仲、陳御史平若、陸舍人敬身詮次同里前輩曰甬東詩括,又手輯先世詩文曰衣德集。其自著曰侗菴集。嗣後先生族子鄴嗣因詩括遂為甬上耆舊詩,因衣德集遂為砌里文獻錄,則皆先河之力也。
先生三子,惟文昱有允錫,撫於其叔,娶婦,然卒以無子絕祀。其所居長松館,自文曰永兄弟死國,二婦入道,捨為梵宇,即所謂薜蘿菴者也。余每過而傷之!
毛戶部傳
毛戶部聚奎字象來,一字文垣,鄞人也,都給事中宏之後。為人慷直剛果,有節概。少與其弟聚壁並有聲,時稱西皋雙鳳。
乙酉,豫於六狂生之列,幾為降臣謝三賓所害,幸而不死。行營將士爭□求識所謂六狂生者,先生笑語之曰:『夫狂者,不量力之謂也。量力則愛身,愛身則君父不足言矣,夫已氏是也』。尋參瓜里幕府,以明經授戶部郎,司餉。事去,奔走山海之間,累遭名捕,行遯得免,而其家遂以此落。晚年始歸。
初,先生於庚寅、辛卯間,與吳于蕃、管道復、汪伯徵、倪端木、邗上周雪山為社,已而亡命。及其歸也,死亡星散,竟以沉冥而卒。所著有吞月子集。六狂生之幸得終牖下者,先生一人而已,而亦無後,君子哀之。
先生詩古文詞皆倔奇。顧其家人不能為之收拾。予竭力求之,卒不得。惟先大父贈公曾錄其文數篇,今存之傳中。
其作方石銘曰:『赤城有方山,其巒方也,取而擊之,其石方也,取而碎之,至於如粟、如菽,亦方也。人有以貽汪子伯徵者,汪子珍而藏之,有過於袍笏而拜之。吞月子曰:世人惡方而好圓,而汪子之獨好夫方也!雖然,汪子之好夫方也,特其好之適然
而方也。使山之石隨所碎而皆圓,吾恐汪子好猶是也。吾願汪子之堅所好也。昔人有惡圓者,終身不仰視,曰,吾惡天圓。或有喻之以天非圓者,曰:天縱不圓,為人稱圓,吾亦惡焉。嗚呼!夫天亦惡得不謂之圓也。草有芝蘭亦有蕭葛,木有楩楠亦有荊棘,鳥有鸞凰亦有鴟鴞,獸有麟虞亦有豺虎。且所謂蕭葛、荊棘、鴟鴞、豺虎者常多而勝,而所謂芝蘭、楩楠、鸞凰、麟虞者常少而不勝。天亦委而從之而無如何。嗚呼!天亦安得而不謂之圓也!所貴乎君子之立天者,有如茲擊而取之,取而碎之至於如粟如菽而不失其方,故足好也。吾願汪子之堅之也。汪子其毋曰:異哉!吞月子以方故至不容於世,而又以其術誑我!爰為之銘曰:于行義乎爾,于全道乎爾,從心所欲不踰乎爾。寧方為皁,毋圓為玉。夫子觀象而嘆曰恆,君子以立不易方』。
又作輿人皁人丐人傳曰:『輿人者,南都武定橋人,不詳其姓氏。乙酉之變,夫婦同日縊死。吾友吳于蕃親見其事為弔之。皁人者,于姓,江陰人。乙酉之變,傳新縣官至,往執役如舊。諦視良久,嘆曰:□□□□□人,吾不可以為之役。遂歸而縊。時新縣官者,湖州李某也。丐人者,姓氏與邑里俱未詳。闖賊陷北都,題詩養濟院自縊死。吞月子曰:夫輿人、皁人、丐人也,汲汲赴義若此,可異也!噫!無異也!輿人、皁人、丐人,人之微者也,然而人也,人則義其性之者也,則亦有人而不輿人、皁人、丐人者乎?夫人而不輿人、皁人、丐人者多矣。不輿人、皁人、丐人而人者,吾未數數見也
。予之為三人者立傳也,擬曰輿公、皁公、丐公三先生傳,既而思之,今所謂公之先生之者,皆其不輿人、皁人、丐人者。舉輿人、皁人、丐人而公之、先生之,是不以人目之也,故從而人之。人之者,人之也。人之者,則于不輿人、皁人、丐人而不人之者也。不異,固所以異之也』。
其作周乘六自序卷跋曰:『今日何日哉?謂二三子死而不死,亡而不亡,獨早自放慶,以附於靡他之義,委曰予一介草茅臣,敢告無罪。嗚呼!薄乎云爾,亦惡得無罪也?雖然,先皇帝御極十有七載,其為三百人也者何限,其為二十七人、九人、三人也者何限?家博士弟子辟九牛一毛與螻蟻群岸然負太行而趨,此直智盡能索,計無復之耳,非託之鴻飛冥冥為名高也。或曰:黍不為黍,稷不為稷,僬僥嚚瘖,甘心官師所不材,古人捧檄之謂何?豈知歲寒然後識松柏?匹夫慕義,何處不勉?敢曰獨吾君也乎哉!豎儒尺寸於國家何有?皇帝以厚糈養之學宮,則既國士遇之笑。中山君出亡,得二死者,昔時一壺飧之遺也。豈其二十年廩食於天家而置之若忘?曰□□有君耶?嗚呼!誦周孔之書,從事仁義之說,發揮於文章帖括間,吾道在是,吾所學所行在是。一日而□之於不知何人之□,陽陽如平常,則吾不知之矣。粵自制科來,師與為教而弟與為學,上與為鵠而下與為趨。僉曰:是足干人主,出其金玉錦繡以富貴我者也。曰富貴我者吾謂之君。然則不復能富貴我者,吾謂之路人耳。吾道在是,吾所學所行即在是耶?嗚呼!
凝碧池大會,雷海青投樂器慟哭,彼優伶則何知,舞象瞪目不拜,彼禽獸則何知。然則乘六之棄選貢如敝屣也,敢為高論以從龔薛陶、張圖偓之徒哉,亦俾後世毋謂不優伶、禽獸若,則庶幾乎』!
此皆先生文章存者也。先生嘗自題其集曰:『吾不得見之行事,不得不託之空言』。嗚呼!豈知并此空言而幾於不得其傳也乎!--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二十七。
錢忠介公降神記
城隍之祀,始於六朝,而唐以後遍天下,其詳見於宋趙氏賓退錄中,然必求實其人以實之,則吾終未之敢信也。且相傳以為神亦有代謝,如世上之遷更者,其果然與?前代忠節諸公,如靖難時之周觀察、嘉靖間楊員外,魏奄所殺前後七子中,則李、黃兩御史,皆世所指名也。嗚呼!日星在天,河嶽在地,忠節之魂魄,發揚昭明,何所不之,豈必以冕旒香火而重?惟是生為明聖,歿為明神,斯民愛敬之至,即成靈爽,則至理所融結,而未可以為愚夫愚婦之說也。
鄞江城隍之神,里黨莫稱其為誰氏。予考之開慶四明志,則以為漢初之紀將軍信。吾不曉紀將軍之何以得祀於吾鄉也,其殆如奉國軍譙樓祀唐睢陽六忠之例,蓋宋高宗航
海時崇祀以勵臣節者乎?近忽傳故太保閣學忠介錢公嗣其任,一時遺民皆為歌詩以記之。
吾聞江右建寧之城隍為明故總督侍郎揭公重熙,廣右桂林之城隍為明故總督侍郎張公同敞,亦此例也。嗚呼!忠介初唱義時,六狂生擁之而出,布衣戴少峰奮臂一呼,眾人雲集,在斯廟也。予每徘徊神宇,旁皇追溯,當日力疾誓師、墨衰指麾光景,如或遇之,則其降神於斯也亦宜。
太保錢忠介公畫像記
錢忠介公之舉計吏也,出武進吳公穉山之門。忠介官江南之太倉,有巨室公子坐罪,百方營救不能得,乃以重幣致吳公為屬,而忠介卒不可。吳公歎曰:『吾觀錢止亭狀貌如處女耳,不料其剛如此,此太吏公所以疑留侯也』!不十年而忠介以起兵從亡,死於海上,果與留侯之報韓若合符節。雖然,求忠介於相,良不類其人,若求忠介於文,又不類其相。吾讀忠介集,其江上、海上諸封事、兩制代言諸詔敕及和文山六歌、沁園春、唐多令諸詞,慷慨淋漓,風雷變色,如易水之濱白衣冠而歌變徵,如鴻門之啗彘肩、目眥迸裂,可以想見其人矣。而瞻仰鬚眉,芒角渾然,則又龍德之潛,豹霧之隱,幾不可以一望而得者。古今來振奇之人物,容或在嵯峨劍佩之表耶!
忠介之自浙入閩也,福州亦不久而陷,遯跡龍峰,祝髮為人外計,然非其志也。會監國至,則翻然起從之,凡二年竟以盡瘁而殞。一門六棺,停海上者六年。義士姚興公輩為葬之黃櫱山,而置祀田以奉其香火,至今猶盛。故忠介畫像存於黃櫱者尚有數幅,而不特甬東之影堂也。
忠介臨歿時,感懷國難,深以無成自咎,遺言仍以部郎章服入殮。畫像有用五品飾者,蓋以此也。亦有作披緇相者,龍峰時筆也。其在影堂者,乃吳中作牧時所繪一小軸,留貽於相州之盛氏,而令弟退山侍御得之以歸者也。厓山、文陸諸公,後世史臣未嘗不稱其爵。忠介之欲自降抑者,其實過也,然而彌可悲矣。軍持則偶寄之幻耳。
予在京師,有福清李生者,郵致其家所有忠介像,乞予記之,即所云五品飾者也。予既嘗應其請矣。歸里後,忠介嗣子濬恭摹影堂之本為大軸,而以元本令予取前所應李生之記題之。予嫌舊文之失於繁也,乃重為刪節更定而錄之。
訪寒厓草堂記
寒厓草堂在鄞南湖上所謂小江里者,故職方駱先生精舍也。其地蓋已累易主。乾隆辛未,諸生盧鎬假館授徒於其地。予歎曰:『三十年以來,求職方之子孫以訪其軼事而不可得,則求其詩文而不可得,則求其邱墓而表之而又不可得。年運而往,里中之知職
方者希矣。今過其草堂,其安可嘿然而已?況其石闌花畤,風流宛在,是固東籬之遺也』。乃為之記。
職方諱國挺,字天植,寒厓其五十字,故諸暨人也,居鄞甫二世。有殊材。是時,其東鄰李氏方貴盛,忠毅公鎮三藩,一門子弟多雋士。而職方以諸生崛起,名甚盛,里人引而奇之曰李駱,不以勢位甲乙也。
鄞士尚節義。職方所與為素心者,曰華公夏、王公家勤、陸公宇火鼎、高公宇泰,風格相伯仲。而東江事起,左右錢忠介公,破家輸餉,遂為六狂生之亞。降紳夫已氏欲殺之,亦與六狂生等。忠介浮海,戊子又有五君子之難。夫已氏欲株連先生,而帛書中無其名,乃散流言,謂待翻城之後,盡籍諸薦紳家以賞軍,蓋繳眾怒以害之。華公聞而歎曰:『如此則國人皆曰可殺矣,天植之肉其足食乎』!竟被逮訊,久之得脫,而家遂中落。於是柴門土室,不接一客,蕉萃三十餘年以卒。
然每年五月初二日必致祭於石傘山房,為華公也,而配以楊、屠、董諸公;六月二十日致祭於石雁山房,為王公也,而配以施、杜諸公。西臺東臺嗚咽之聲相接,邏舟雖過不怵也。嘗夜宿草堂,慟哭驚四鄰,門人皆起,先生尚未寤,旦而問之,則曰:『夢見蒼水相語於荒亭木末之間,不覺失聲』。因作寒厓紀夢詩。
所著有寒厓草堂集。駱氏本自諸暨來,無族屬。一子傳之一孫,秘其集不肯出,以
多嫌諱也。乃未幾而其子卒,其孫又卒,駱氏遂無後,其集竟不知所之。嗚呼!其可痛也!職方之惓惓於華、王諸公如此,今孰為職方念及者乎!百年以來,諸公之或死或生,不必盡同,而其趨則一。吾鄉遂以成鄒魯之俗,其功大矣,是非世俗之所知也。此予之所以過草堂低徊留連不能自已也。--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三十。
錢侍御東村集序
錢子濬恭捧其本生父退山侍御東村全集,乞余銘墓及序。予於錢氏世德,望之如峨眉天半。嘗以相公麗牲之石出於菊潭劉公手者未能該備,為作神道第二碑銘。又嘗編次相公前後諸集而為之序。又嘗記其畫像。又嘗作檢討、樞曹、推官三公墓文。百年來,通家子弟能言錢氏之文獻者,余不敢多讓。則侍御家國大節,寧可以嘿而已?惟是司馬溫文正公未及作劉道原墓志,而即以十國紀年序令其家上石,則今即以東村集序納之墓中,大儒成例,未為不可。爰參考野史,合之侍御所作自傳,為序一通以歸之。
嗚呼!侍御甫為諸生,即隨相公倡義,監國授以推官,而相公固辭不受。及入閩,庶寮乏職,乃以諸公之薦授臺員;風帆浪楫,悍帥秉成,侍御無所展其風裁,而拮據卒瘏。為相公召募義勇,聯絡山海營寨。相公不祿,侍御尚與檢討同入福安圍城中,久之
始去,而檢討死。侍御與樞曹以下諸弟姪同從亡翁洲,而相公之子尚寶又死。翁洲再失,樞曹、推官相繼死。侍御自此始為宗祀之計。而家門蕩然,戒心未泯,消歲月於亡命之中,蓋此十年來固不暇為詩文之事,亦不忍為詩文之事。即間有所作,要歸於波濤兵火之中,而不得存。迨驚魂稍定,葺草廬三楹,為東村農舍,欲謝絕人世,而以衣食之故,不得不出而索游,委蛇韜斂之中,用晦而明,以全其不降不辱之面目。於是五十九歲復舉三子,以長者承相公之祀,即濬恭也。乃濡筆作家傳以補史闕,閒情所寄,或泣或歌。故侍御之生平較之古來遺民為最苦,而其神明所蘊結、足以扶宇宙之元氣而歷劫不可磨滅者,亦正於此得之。
嗚呼!相公忠義之盛,萃於一門。諸弟鼎撐角立,前光後輝。生死殊途,而其趨則一。故國世臣,寧復有二?濬恭其以吾文納諸幽宮,微特侍御以為足儘其生平,即相公諸昆季聞之,亦當笑而頷之矣。
贈錢公子二池展墓閩中序
前太保督相錢忠介公嗣子二池,明年為七秩,猶思裹糧躡屩度閩中,以展忠介公之墓,請予為作神道第二碑銘,將勒之黃櫱,蓋其孝也。二池之子懿蕖乃謀以今年豫為阿翁祝,而又懼非阿翁之意,亦乞言於予,以予苟有言則二池必弗之拒,可謂克肖其父之
孝者也。於是二池果來告曰:『古無慶年之禮,況孤孽如僕者,其尤不可以當此諗矣。雖然,若能為僕寫孤孽之狀,以長歌當一慟,即以贈僕之行,則當拜而受之』。予曰『諾』。
嗚呼!太保之殉於琅琦也,父子夫婦相繼并命,又一年而第五弟檢討殉於福建,又七年而第九弟推官殉於鄞,又一年而第七弟職方亡命徉狂卒於昆山。一門先後死國,其可傷矣!而前此太保尚有一子尚寶已短折於翁洲,四忠皆無後,尤可為痛心者也。
又二十餘年而第三弟侍御始舉二池,亟行告祭之禮以為忠介後,天之延一線於忠介,以篤遺澤於二池者,豈不重哉!然而桑海波沉,家門蕩盡,侍御困守皋羽,所南之節,以舌耕教二池,三旬九食,十年一冠,故國公相家之子弟豈敢望繡衣肉食,而零丁寒餓,出門輒礙,不得不委蛇於塵俗之中,寓清於濁,寓醒於醉,皇天后土,可以諒其艱貞之志!在昔竹垞先生之論獨漉山人也,以為降志辱身,終當登之逸民之列,予嘗三復其言而傷之。獨漉之門資地望與二池無不同,然獨漉之聲華氣力非二池所能逮,故蒙難餘生,二池有校獨漉為更困者。二池年已老矣,猶日抄忠介遺集,校讎譌舛,向予家搜索野史中所載忠介事以補家傳之所未及,每飯不忘其先人。予既作忠介神道第二碑銘,又屬撰忠介遺集序,并葺年譜,記畫像,又屬撰侍御墓文與東村集序,又遍求檢討、職方、推官誄銘。從父蟄菴徵士遺集流落他人,二池購而歸之。檢討以下,三公皆未置後
,二池歲時修其祭祀,以一身兼承諸父焉,可不謂之孝歟?而懿蕖善養父志,醇心篤行,力耕供職,惟二池為有子,惟忠介兄弟為有孫,惟故國故家為有光寵,一線之延遺澤,其未有艾也。
二池其行矣!七十孤兒,杖履無恙,猶能千里啣哀,省松楸於墓下,亦足慰先公之望。其為我問隱元、獨耀、碧居諸長老遺文尚有存焉者否?--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三十二。
錢忠介公夫人忌日議
忌日何以有議?蓋出於孝子慈孫之窮也。在昔明正統諫臣劉忠愍公、天啟黨人繆文貞公皆瘐死詔獄。凡詔獄之殺人也,例以第一日禁子報囚病,次日廠官給醫藥,又次日以不起聞。其實則報病之日已登鬼錄,所給醫藥乃虛文耳。故忠愍家忌以報病後三日三祭,而文貞家竟以報病之日為忌。常熟錢尚書嘗曰:『同一忌也,劉則疑之,繆則意之,孰是而孰非,均可以痛哭矣』!
錢忠介公夫人董氏卒於戊子之四月,而以喪亂遂失其日。嗣子濬恭傷祀典之莫舉也,詢於予。予曰:『忠介輓詩謂四月二十七日夫人異方服之稍痊,然卒不能救,則忌在二十七日之後明矣。且二十七日稍痊,則未必以次日遽卒明矣。無已,參稽劉、繆二家
之例,竟以晦日為忌焉可乎』?
嗚呼!桑海諸公不祀忽諸者蓋十之九,忠介獨有後,惓惓先人如此,則亡於禮者之禮,其亦不幸中之幸也夫!
改正成仁祠祀典議示定海令
成仁祠之祀,在翁洲為莫大掌故,其與明初祀余闕福壽之禮同也。顧其事行於前令,意則善而失之不學,妄採里巷誣誕之言以錄其人。故其事偽,其官爵偽,其姓名無一不偽。居然登之翁洲志中,而祠為謬祠,志為穢志,大決橫水洋之清流未足以洗其玷也。其所以致此者,蓋由於黃斌卿之私人欲廁斌鄉於祠以毀定西。其時遺老且盡,躗言得而持之。故今祠中遂以斌卿為首,巋然居張相國之上而莫有先之者,冤矣!斌卿既入,於是翁之聞風而者妄以長平之國殤相繼闌入。尸其事者不察,遂至盈庭冒濫,行之幾七、八十年。後生年少雖有疑之者而不敢言。予則謂斌卿之不當入祠也,博採諸野史之言而可以了然。諸不知名者之妄入也,據天子所修明史以黜之,而無所置其喙矣。爰為議一通以告明府,并聞於定之君子。
附明史翁洲死難目錄
太傅大學士華亭張公肯堂
太子少保禮部尚書武進吳公鍾巒
兵部尚書鍾祥李公向中
吏部侍郎上海朱公永佑
通政使會稽鄭公遵儉
兵部都給事中鄞董公志寧
禮科給事兵部郎中江陰朱公養時(明史但作兵部,今據吳少保海外遺集)
戶部主事福建林公瑛、吳縣江公用楫
禮部主事會稽董公、吳江蘇公兆人
兵部主事福建朱公萬年、長洲顧公珍、臨山李公開國
工部主事長洲顧公中堯
工部所正鄞戴公仲明
定西參謀順天顧公明楫
諸生福建林公世英
錦衣指揮王公朝相
內宦監太監劉公朝
安洋將軍劉公世勛
蕩湖伯阮公進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三十三。
節愍趙先生傳糾謬
節愍趙先生之死,世傳之者皆謬。予從華公嘿農、高公隱學二集中考得之。世無歐陽公,孰為王彥章核實者乎?作糾謬。
丙戌六月,江上失守,先生題詩案上曰:『書生不律難驅敵,何處秦庭可借兵?只有東津橋下水,西流直接汨羅清』!誓死不食。其家多方解慰不能得。顧先生以曾借友金未償為愧,委曲措置得之。次日晨起,袖所作歷試經義納衣巾於文廟,詣友人家,返金。友人熟知其貧,訝其返之速。叩之,先生笑不答。即往城東,躍入江水。漁舟驚集救之,江流湍急,浮尸竟去。力追,僅得及焉。
其家故知其以祈死出,遣人四輩跡之,及之江上。漁人輩詢其故,感嘆,乃共以酒灌之,盪其喉,扼其胸,使出水。探其袖中,紙累累。而友人亦至,為之驚泣。良久得醒,舁之還家,膚孔間血涔涔然,張目不語,仍不食,其家計無所出。
先生故授經太白山中,與其徒徐生相得。至是,聞先生事,來視之。因強輿先生入山,欲令食,不可,則為謬語以慰之。或曰李侍郎長祥克紹興矣,或曰翁洲大將黃斌卿奉監國來恢復矣,或曰石浦大將張名振奇捷矣,或曰四明山寨下慈谿矣。先生聞之,即進食。如是者半年,謬語漸窮,而先生病亦稍愈。間出山中,問樵子輩以近事,則循髮
示之曰:『天下大定,更何問焉』。先生大慟踣地,更不復食。至冬盡困甚,氣息奄忽而逝。蓋先生殉節顛末如此。
今所傳乃謂先生投水即死,死而莫知其由。途人過之,有及見其哭文廟中者,乃得其故。不知其絕命詞蓋已出矣,又由死而生,復延半年。則謂其投水死者尤誤也。
予觀志士之死,亦各有其地與其時。文山、疊山,其前事也。有明之季,蕺山先生不死於絕粒,而死於水;漳浦先生絕粒者再不死,而死於刑;寒山先生投水、投繯者四,不死,興兵一年而卒死於水;鄭御史為虹不死於自刎而死於刑;均之死也,而不遽死,不如此不足以顯其節之奇也。惟是先生以朝不坐、燕不與之身,可以無死,而乃要之於必死,則更奇矣!先生私謚節愍,亦華、高二公所定云。--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三十五。
鮚埼亭集選輯卷三
明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贈太保諡忠襄孫公神道碑銘
有明三百年,天下稱世家者,莫如姚江孫氏。其官則閣學而下,六部、三法司、七寺、翰、詹、坊、局、科、道以及五府等官,無不備也。而其人則忠孝、政事、風節、文章,亦無不備。蓋自忠烈公遞傳至忠襄公,而明與之俱亡。
忠襄公諱嘉績,字碩膚,燭湖先生應時之後-燭湖、宋乾淳間碩儒也,忠烈公燧之五世孫,尚寶司卿墀之玄孫,上林苑丞金素之曾孫,大學士文恭公如游之孫,工部郎中樽之子。公少嗜讀書。先世自月峰尚書喜儲藏四部,甲於姚江。至是盡歸於公,按其首尾而讀之,不以膏粱廢攻苦。及冠,應以門資得官,公不欲也,成崇禎丁丑進士,授南京工部主事。時嘉興徐忠襄公石麒為應天府丞,公從之分別當路君子、小人流品及廟堂諸文獻。調為北京兵部主事。
戊寅,大兵薄都城,傅城閉壘,莫能測其進止。公曰:『此不難知。當俟後隊至即南下耳。曷乘其未集而急攻之』?楊嗣昌曰:『彼已傾國而入,安有繼耶』?又三日,大兵果挾西戎六萬由青山口入,即日拔營而南。於是以公知兵,不次進職方郎中。
是役也,總督盧公眾昇與奄人高起潛分辦東西二路。督臣主戰,奄人主和。公論是督臣,嗣昌是奄人。故督臣死戰不予恩卹,而奄人敘功求世蔭。公憤甚,疏格之,奄人大恨。適上幸觀德殿閱軍器,起潛能辨其良楛稱旨,乘間讒公,下獄。時漳浦黃忠烈公亦得罪,上以嗣昌故欲殺之,先拜杖而後入獄。其家人以橐饘至,俱遭阻遏。公徹己服用奉之甚謹。稍間,從而受易。世所稱漳浦三易洞璣之學,莫有知者,公兀兀聽之。會諸生涂仲吉上書救忠烈,上益震怒,移忠烈於廠獄,其獄中相與往來者盡掠治之。公與黃文煥、陳天定、文震亨、楊廷麟、劉履丁、董養河、田詔皆被責詰。或詔當巽詞以求免,公曰:『吾得為夏侯勝之黃霸足矣,何必諱乎』?聞者以為名言。宜興再相,請清獄。當書徐忠襄公遂出公。歸而買地築室將隱矣,乙酉,赧王起為九江道僉事,末上而南京亡。
先是公之同里吏科都給事中熊公汝霖聞大兵將至杭,奔告潞王,欲發羅木營兵拒之。潞王已議迎降,不聽。熊公歸見劉忠正公宗周而泣。劉公歎曰:『吾已絕粒待死,諸公倘有能為田氏即墨之守者,天下事未可知也。顧悠悠之輩,其誰足語者,君其勉之』!熊公歸而商於公,然計無所出,姚之知縣王曰俞已棄官去,其司教王元如迎降,遂署知縣。發役夫,治馳道。以其不勉抶之,役夫譁反,毆元如,眾遂攘攘不可止。公方遣家人偵衢巷間,聞之,遽率健兒鳴金鼓,突入縣署,擒元如,斬以徇。公以宰相家兒舉
事,百姓從之者如雲。乃急邀熊公出治軍,分為兩營,公主左,熊公主右,時閏六月初九日也。
浙東列郡,人情正在恇擾間,所至竊竊偶語,特觀望莫敢先發,而公以中流之一壼,激而行之,遂皆響應。公遣急足東告會稽,西告鄞。次日,會稽章公正宸以鄭公遵謙等應之。又次日,鄞錢公肅樂應之。又次日,慈谿沈公宸荃應之。又次日,紹之屬縣皆應之。天台以東,無不應者。乃迎監國魯王於天台。諸軍會於江上。張公國維指公言曰:『此真五世相韓之子弟也』。王加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督師瓜里。時諸軍分汛瓜里者,公與熊公、章公、錢公、沈公、太僕前分守寧紹台道于公,江上人呼為六家軍。而公營於瓜里之龍王堂前。公至江上,薦故吏科林公時對請為監軍,薦前進士王公正中以御史知餘姚縣事,又請許其募鄉兵以助防守,薦諸生屠獻宸以職方參軍務,蕭章欽臣為大將使治火器,江上人呼為火功營。同里黃公宗羲以義兵數百人從,公薦之為御史。公於烈廟時雖以知兵起,然將略實非所長。江上所仗庇者,惟方國安、王之仁、顧悍甚。於是有分餉、分地之議。公等無所得軍賦。之仁之軍視國安稍弱,其子鳴謙留守定海,思所以張之,乃招張國柱軍以為助。國柱遂劫鳴謙入內地,大掠餘姚,越中震恐。朝議欲封為伯以安之。公與宗羲等議,以國柱凶暴,既不能討誠,不可無官爵以羈縻之,但列之五等,則有功者其何以加之,請署為將軍。時皆服公之守正。國柱雖去,遂據定海
為巢窟,鳴謙反為所制。之仁從此懷內顧之憂,無心復戰,前此江上物論謂之仁稍愈於國安,至是大壞於鳴謙之手。公悒悒日甚。
已而王加公兵部右侍郎兼都御史,督師如故。公又言故御史姜埰及其弟垓之賢,近聞其避地天台,乞主上特敕召之。埰知事不可為,以疾辭,不至;垓亦從公幕而不受官。會聞黃忠烈公自閩出兵,不克而死,公慟哭曰:『先生竟先我去乎』!阮大鋮嗾方國安疏糾東林餘櫱,公與林公時對,沈公履祥等並豫焉,公遂乞休,不許。公之令欽臣治火器也,製作甚精。既力陳西渡之策,方、王不與同心。至是師日老,餉日竭。宗羲言於公曰:『願得以此軍獨出,必得當以報公』。公喜,命欽臣汰其不中步伐者,熊公亦簡軍中精銳,合之得三千人,以正中副之。於是公定議由海道西渡,取海寧、海鹽一帶,而揚聲由盛嶺出軍,請給監軍等官敕印。錢公肅樂聞之曰:『孫公殆有成算,必非由此間攻其有備者也』。
五月,加公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督師如故。公以老營駐龍王堂前,而宗羲等潛師出潭山,會太僕陳公潛夫軍議取沿海諸縣,尚寶司卿朱公大定、平吳將軍陳公萬良、職方查公繼佐等皆來聽命,浙西震動。公蒿目望之,俟捷音至,欲令鄭公遵謙等夾攻杭城。而國安七條沙之軍已潰,列戍四竄。公急還會稽,則王已登舟而去,乃亦航海入翁洲以觀時變。時公已疽發於背,至翁洲,疾篤,問從者曰:『此何地也』?從者曰:『道
隆觀也』。公歎曰:『吾聞建炎時,宋高宗至此,金人以刃斫柱,血流如雨,金人驚仆,而宋提領張公裕以大舶擊之,今五百年矣』。因唏噓泣下。二十四日賦絕命詞。錢公已先在翁,來視疾,和公詩相向哭。公謂子延齡曰:『倘聞王所在,宜急從之』。語畢而卒。生於萬曆甲辰九月十四日,得年四十三歲。配陳氏,封夫人。延齡藁葬公於蘆花嶴。錢公具疏為公請卹於閩,而閩又破。明年,王復出師長垣,延齡從之。以遺言奏贈太保,賜祭九壇,謚忠襄。以延齡為右僉都御史,奪情巡撫閩南。錢公草制曰:『爾父唱黃鐘之孤管,以存一線,有大功於國,爾尚克繼之。爾年少中丞哉』!王次健跳,延齡進兵部侍郎。中途遇大兵,家屬俱被執,延齡獨奉其太夫人及妹免。王次翁洲,延齡進戶部尚書。
初,公少,應童子試,其師夢公簪花以第一人出。丁丑,計偕,縣令梁佳植夢亦如之。公亦頻夢與古之大魁者遊,私自喜孫氏於科名無不備,所少者此耳,或以己承之;其後不驗。迨公之葬適在明初狀元張信墓南,以為異事。予謂周官六夢良多徵應,然如此夢,則鬼神之陋者。以公之所豎立如此,區區科第曾何足道?而況於冢木之鄰比,足以重公乎?必欲比擬,其必求之文丞相、陳參政之科第而後可,餘子非其匹也。
翁洲既成城外,公家亦梗。康熙乙丑,始復為內地。延齡子訥渡海求公墓不可得,方慟哭,忽有一老人扶杖至,問所以,則曰:『吾故公蒼頭也,吾識之』,導以往。扶
歸姚江,改葬於燭湖,蓋不作寒食者四十年矣。
公所著有五世傳贊、存直錄。其詩文不盡傳。
嗚呼!世之論是舉者,皆謂畫江之始不當以軍旅大枋拱手而予之方、王,以是為孫、熊諸公咎。予謂公等固未必知兵,然以當時之匆匆,亦不能不資一二宿將以為衛,不料其披猖至此也。方國安縱恣無狀,蓋已有年,至是突然以客軍來,本難位置。若王之仁則浙東故鎮,一切營兵衛軍皆其舊轄,公等欲不予之得乎?且以顏太師之忠輸一著於賀蘭進明而卒隳其業,鄭畋之忠困於李昌言而不展,王庶之忠亦不足以制曲端,事勢有無可如何者,忠臣義士求諒於天而已。而況天心既去,雖以諸葛孔明、姜伯約之才之力,不能有濟,而何論其餘者。
至於江上諸公事蹟,其脫略莫甚於公。予見錢肅樂集中有為公辨誣疏,雖存其目而失其文,不知時人所誣者何事,錢公所辨何語,諸家作公傳志皆廖廖少考索。予以乾隆丁巳拜公墓下,孫氏後人爭來問公遺事,因請予為埏道之文,以補諸家之闕。見聞荒落,不足以稱孝慈惓惓之意,良自媿己。其銘曰:
聖朝受命,百國來同。稽山甲楯,詎足成功?奮臂一呼,浙東雲連。雖然爝火,殘喘所延。以報酬高廟,以報烈皇,以見忠烈,世臣有光。蘆花寒月,夜色漫漫,公尸雖返,公魂未還!
明戶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贈戶部尚書崇明沈公神道碑銘
崇明沈編修文鎬,予同年友也,以予曾觀舊柱下之史,屬篡其先司農公神道之文。惟公精忠大節,足與日月爭光,而於吾鄉尤有遺愛,所不敢辭。況編修為公群從孫枝,能以表章先烈是念,尤可尚也。
按公諱廷揚,字季明,一字五梅。自小喜為有用之學,不屑章句,由蘇州府崇明縣學諸生入太學。崇禎九年丙子,河道累決,漕運艱阻,不以時至,思陵患之。公應詔上書言海運可復,思宗召見。公言:『元時百年俱海運,從太倉劉家河放洋,計半月可抵天津,雖風波之險不無損失,先臣邱濬考元史歷年運到米數,除所損失,費當省於內運。臣生長海上,訪問水手,頗知其道。但不若從淮上截漕道,竟出淮河口入海放洋尤便。臣以為可行』。因上海運書五卷。思宗下戶部覆奏。戶部諸臣無知水道者,奏言:『元時故嘗海運,每歲風波飄蕩,累有沈溺,則人米俱失。國初軫念民命,故開濬會通河故道,改從內運。今一旦欲復海運,則必另造船隻,召募水手,費用既多,未易猝辦。一旦風濤不測,傷人失米,誰任其咎』?思宗不以為然,凡三覆議,而戶部終莫敢任之者。於是戶部言:『臣等書生,未諳海道,不敢妄議。廷揚以為可行,莫若竟委之督運,令其自雇舟楫,召募役夫,令漕撫量撥漕糧試行之。果然有效,則海運可復也』。
思宗以為然。於是以公試戶部主事,一切船隻,水手皆自行辦理。詔漕撫以漕米二萬石予之。公奉命出,相視山東膠州與南岸相對者為廟灣,公以廟灣六船由淮河口出,七晝夜抵天津。馳疏以聞,而遣其家人致箋於戶部。戶部諸臣驚曰:『前日已奏汝主人就道,奈何尚在』!家人笑曰:『運船抵津矣』。思陵大喜。而戶部諸臣尚疑之,以為海道艱難,安有七日即至之理,廷揚饒於財,恐自東省買米以充數年。不數日而漕撫所奏公撥米開洋日期暨津撫所奏公登岸日期皆與公所奏合,思宗出以示群臣曰:『朕固知其無偽也』!於是定議,每歲春秋二運,增米至二十萬石。春運以三月,歸以四月;秋運以九月,歸以十月。隆冬、盛夏,則避風濤不出。船隻、水手之費,仍委公任之,而以運到之日給其費,如內漕之半。公歷官主事、員外郎、郎中,督運凡七年。癸未,加內府光祿寺少卿,仍督運,駐劄登州。
初,大兵之下松山也,繞出洪承疇軍後,圍之急。十三鎮援兵俱不得前,城中餉絕,道已斷。思陵召公議之。公請行。自天津口出,經山海關,左達鴨綠江,半月底松山,軍事皆呼萬歲。公還,松山竟以援絕而破。時論以為初被圍時若分十三鎮之半從公循海而東,前後夾援,或有濟,而惜乎莫有見及之者。
甲申正月,流賊事急,京師糧儲告匱。公言於戶部尚書倪公元璐曰:『事急矣,請以大部檄借漕糧二十萬石從海運,不可復拘常期,僥天之幸得達京師,或可以濟』。倪
公然之。公以戶部檄馳至淮,漕撫路公振飛然之。顧漕運甫發,而三月十九日之報至,路公馳使追還。
赧王稱制,詔以原官督餉,饋江北諸軍。公疏言:『臣歷年海運,有舟百艘,皆高大完好,係臣自造,中可容兵二百人。所招水手亦皆熟知水道,便捷善鬥,堪充水師。但曩時止及於運米,故每月不過三十人。今海運已停,如招集水師,加以簡練,沿江上下習戰,臣願統之,則二萬人之眾足成一軍,亦長江之衛也』。疏上不報。時廷臣或請由海道出師北伐,公聞歎曰:『誠使是策得用,吾願為前軍以啟路』。皆不行,但遣公運米十萬石以餉吳三桂。而劉澤清在淮上欲得公舟。公曰:『須俟朝命乃可』。澤清縱兵奪之。時漕撫田仰亦時相之私人也,軍務一切不問,淮上瓦解。公以部下歸崇明。
嗚呼!唐德宗之自奉天歸也,不有韓晉公,幾於再致大變,是雖李渾諸元老所無能為也。以公之才,亦幾幾乎晉公之流輩,而天亦厭明,不佑其成。宋南渡之不振甚矣,然海陵大舉,尚有膠西李寶之師以撓之。使乙酉之議得行,南牧之兵寧無反顧?而明亦自絕於天,群策總屈而不施。
大兵下江南,公航海入浙,監國加以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浙直,欲令公由海道以窺三吳。時田仰為相,忌公,公乃之翁洲,欲以翁洲將黃斌卿之兵入吳。閩中亦授公總督。時諸軍無餉,競以剽掠為事,至於係累男婦,索錢取贖,肆行淫縱。浙東之張國
柱、陳梧為尤甚。公謂斌卿曰:『師以恢復為名,今所為如此,是賊也,將軍其戒之』!斌卿曰:『公言是也。惟軍中乏食,不得不取之民間。今將何以足食』?公乃為定履畝勸輸之法,而軍士不敢復抄掠。斌卿故無大略,其後卒以不迎奉監國被誅,而翁洲之人頗念之,以其軍稍有紀律,民無所擾,則皆公一言之力也。
丁亥,松江提督吳勝兆送款於翁洲,斌卿猶豫不欲應之。公曰:『事機之來,間不容髮,奈何坐而失之』!定西侯張名振慨然請行,邀公為導。公曰:『兵至必以崇明為駐劄地,禁打糧然後可』。名振許之。至崇明而食盡,名振重違前約,乃趨壽生洲打糧。泊舟鹿苑,五更,颶風大作,舟自相擊,軍士溺死者過半。大兵逆之岸上,大呼『薙髮者不死』。名振與張都御史煌言、馮都御史京第皆雜降卒中逸去。公歎曰:『風波如此,其天意耶!我當以一死報國。然無名而死則不可』。乃謂大兵曰:『我都御史也,汝輩可能我之南京』。大兵以舟護之至江寧,四月十四日事也。
經略洪承疇以松山之役與公有舊,然不敢見,使人說公曰:『公但薙髮,當有大用』。公曰:『誰使汝來者』?曰:『洪經略也』。公曰:『經略以松山之難死,先帝賜祭十三壇,建祠都下,安得尚有其人?此唐子也』!承疇知公不可屈,乃行刑。部下贊畫職方主事沈始元、總兵官蔡德、游擊蔡耀、戴啟、施榮、劉金城、翁彪、朱斌、林樹、守備畢從義、陳邦定及公從子甲皆死之。而公之親兵六百人斬於婁門,無一降者,時以
比田橫之士焉。公之死問至翁洲,哭聲如雷,立祠祀之。生於萬曆某年某月某日。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子某。葬於某鄉之原。
予讀諸家所作公傳,其事多不核。如公之應詔請復海運在丙子,其後督運七年,而苕人溫氏作公傳,以為倪公元璐在戶部時,則是辛巳以後事;其誤一也。公於甲申春至淮,欲運米入京,漕撫為路公振飛,而鄞人董氏作公傳,以為田仰,不知田之持節在赦王時;其誤二也。松江之役在丁亥,而淞人楊氏移之至庚寅、辛卯之間,則其時江南已大定矣;其誤三也。溫氏又謂公上書時已官舍人,不知其為諸生也。生乎百年之後,以言舊事,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又異詞,不及今改正之,將何所待哉?編修曰:『善』。請更為之銘。其詞曰:
鴨綠之運,不救松山之危。直沽之運,不救太倉之飢。盲風狂祟,吳淞失期。到頭一死,降臣忸怩。吁嗟乎!天實為之,謂之何其!翁洲之枝北向,崇沙之鵲南飛。
明故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公墓碑
嗚呼!是為殘明浙東督師大蘭洞主王公之墓。予考古今歷代官制,未有所謂洞主者;有之,自蕭梁之末所稱新吳洞主余孝頃輩是也。其時值侯景之亂,諸遺臣起兵者倚山立寨,居民因以洞主呼之,史臣亦因而書之,要之非朝廷之稱也。明之亡也,浙東山寨
大起,於是復有洞主之稱。其後或降或竄,不能盡詳。惟諸死節者姓氏彪炳人間,而王公之死為尤烈。
公諱翊,字完勳,別號篤菴,浙之寧波府慈溪縣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至公始遷姚江。公五歲而孤。少不喜理家事。其弟翃且耕且讀以助之,補諸生。好言兵。見天下方多難,思以功名自見。未幾,國變繼至。畫江之役,王公正中以御史仍知餘姚縣事,集姚之鄉兵從孫、熊二公於江上,上疏薦公為職方,盡以軍事付之。已而正中與同官黃公宗羲連營,將由龕山西渡。而江上破,黃公引其殘卒入四明,思結寨自守以觀變。居民雜擊之,寨不得立。時公方走海濱招兵,謀與黃公合。大兵購之急,囚公之弟翃以招公。公不顧。乃殺之,公亦不顧。軍既集,聞黃公軍破,馳入山中語父老曰:『前此以諸將橫擾居民,遂至激變。今吾軍來,足為是山之衛而無所擾。父老念故國,其許我乎』?居民許之。遂結寨於大蘭。
大蘭者,四明山之西北境也。唐時裘甫作亂,嘗多之為巢穴。其地猝不為登。宋時皆置砦設兵以防守。至是而公據之。其與之同事者,慈溪王公江也。威鹵侯黃斌卿守翁洲,寧之義士董志寧、華夏等謀引其兵會山寨之軍以起事,來告公,使會李公長祥軍共定浙東。公許之,刻期相應,而為人所首,事遂潰。寧城戒嚴,志寧脫走,夏死,斌卿舟師泊城下不得要領而去。大兵急搗大蘭,公攝軍避之,丁亥十二月事也。
戊子正月,公以軍還。三月,破上虞,殺其署縣事者。時浙東山寨相繼起。故御史李公長祥軍上虞之東山,故翰林張公煌言軍上虞之平岡,故都督章公欽臣軍會稽之南鎮。其餘則蕭山石仲芳、會稽王化龍、陳天樞、台州俞國望、金湯、奉化吳奎明、袁應彪、浙西之湖州柏襄甫等亦應之。至於小寨支軍以百數。然諸營招集無賴之徒,不能不從事於鈔掠,惟李公張公與公三寨不擾民。而李、張二軍單弱,不如公所部之雄。於是大兵欲平山寨,以公為的。提督合寧、紹、台三府之軍,由四明之清賢嶺而入。公合諸寨軍屯於丁山以待之。久而弛,大兵猝至,公敗,喪其卒四百人。是役也,有孫說者,不知何許人,來救公,中流矢死,直立不仆。
大兵不能久駐山中,公得復振。與馮公京第合軍守杜嶴,以巖險為關,軍容整肅。提督乃調浙西之兵下救,亦選四明山民之團練者以為前導,破公於杜嶴關口,長驅直入。公亦獲其別部邵不倫,而以四百人走天台,乞天台洞主俞國望之兵,沿道招集流亡,一月復至萬餘人。間道入杜嶴,擊破團練。大兵失團練,遂亦出山。公復振。己丑春,又破上虞,浙東震動。公軍既盛,設為五營五司。五營為主軍,公統之。五司以主餉,王公江任之。視山中田可耕者,且耕且屯,而其餘則履畝而稅,無橫征。富室則量為勸輸,下戶安堵如故。異時雖有巡方之訪緝,徒為故事。公直按有罪者而決之,無枉者。於是四明四面二百八十峰之民,其租賦不之官而之公,其訟獄不之官而之公,其耳目消
息皆不之官而之公。浙東列城晝閉,胥吏不復下鄉,汛兵遠伏以相眺望,而不復近山。浙東長吏甚且有私通書於公以相講解者。公以沿海方有事,欲以是軍觀變而應之。時閩中正徵師於浙,以公之故,浙師不敢盡出。
是夏,公自上虞出徇奉化。大兵方攻公塘洞主吳奎明,破之。奎明奔至河泊所,追將及之,猝遇公兵而戰,大兵失利。六月,監國至健跳,公發使奔問官守,並致貢。王遣使拜公河南道御史。時黃公宗羲以副都御史從行,上言『諸營文則自稱侍郎、都御史,武則自稱將軍、都督,不肯居三品以下,主上嘉其慕義,亦因而命之。惟王翊不自張大,而兵又最多,今品級懸絕,非所以獎翊,且無以臨諸營也』。大學士劉公沂春、尚書吳公鐘巒皆以為然。而定西侯張名振方當國,持之不肯下。初,諸營迎表皆由名振以達,獨公不然,名振不樂,曰:『俟王道長來,吾當為主上言之』。是秋,公朝於王,晉右僉都御史。公曰:『吾豈受定西指麾哉』!
當是時,王以翁洲為行在,石浦、健跳為畿輔,彈丸黑子之區,金湯盡焉。而大兵所以不遽下者,以山寨欲乘其後。所以畏山寨者,不在諸營而在公。或謂大兵諸帥曰:『此皆喪職之徒所嘯聚耳。苟招之以高官,可解放也』。會稽嚴我公知之,請於大帥,願充使。大帥為之請於朝,遂以都御史充招撫令,遍歷浙東西諸山寨,以抵翁洲。公部下左都督黃中道言於公曰:『田橫烹酈生,是耶?非耶』?公曰:『當是時而烹之,亦
姑以洩其憤耳』。中道曰:『田橫不烹酈生於說降之時而款之,其志屈矣,固願降矣,齊之士心已搖,豈可復鼓。其後始烹之,不已晚乎』?公曰:『君言正合吾意』。於是發使請我公入山,欲烹之。我公不敢直入,先以使來。中直遂醢之,分於諸營。我公夜遁。自大兵南向,一紙所至,多俯首聽命者。惟閣部朱大典嘗烹招撫於金華。至是而挫於公。
庚寅三月,公朝於王所,再晉兵部右侍郎,兼官如故。八月,破新昌,拔虎山。時大兵定計下翁洲,以為不洗山寨無以塞內顧,乃大舉。將軍金礪由奉化,提督田雄由餘姚,會於大蘭,軍帳瀰漫三十里,游騎四出。仍用團練兵為導。諸寨多逆請降,或四竄。公累戰不能抗,以視兵入翁洲。公固與定西不相能,不樂居翁洲。
辛卯秋,聞大兵三道下翁洲,公曰:『事急矣!請復入山集散亡以為援』。七月,遂還山中;諸將死殆盡,旁皇故寨。山中父老勸令招兵榆林、臼溪之間。乃出奉化。二十四日,有大星墜於故寨,野雞皆鳴,父老憂之。是日也,公將由奉化出天台,至北溪,為團練兵所執。同行者,公之參軍蔣士銓也。公神色自如,賦詩不輟。二十五日入奉化,二十八日抵寧,八月初一日赴定海,以大兵將下翁洲,群帥皆赴定海也。海道王爾祿迎之,入見,請觀絕命詞,公援筆書之,以筆摘其面而出。每日從容束幘,掠鬢修容,謂兵士曰:『使汝曹得見漢官威儀也』。
十二日,總督陳錦訊之。公坐地上曰:『無多言,成敗利鈍皆天也』。十四日,行刑。群帥憤其積年倔強,聚而射之,或中肩,或中頰,或中脅。公不稍動。如貫植木洞胸者三,尚不仆。刲額截耳,終不仆。乃斧其首而下之,始仆。而從公者二人:其一曰石必正,揚州人;一曰明知,餘姚人。皆不肯跪,掠之使跪,則跪而向公。并死公旁。大兵見之,有泣下者!
公生於天啟丙辰二月初六日,得年三十有六。一女,許嫁黃公宗羲子百家,時年十三,以例沒入勳貴家,遂為杭州將軍部下參領所養。參領憐其忠臣之女,撫之如所生,女亦相親依如父。及參領欲為擇配,女出不意自刎。參領大驚,葬之臨平山中。於是以公首梟示寧城西關門。鄞之故觀察陸公于火鼎、故都督江公漢以奇計竊得,藏之陸氏書櫃中,襲之以錦,其家人亦弗之知也。康熙癸卯,觀察以海上事牽連赴逮,其家被籍。有司見書櫃中故紙斷爛陳因,棄之而去。既去,觀察之女屏當書櫃,得一錦函,發之,則人頭也。觀察之弟宇燝哭曰:『此侍郎之首也!而得不為有司所錄,其天也夫』!時去公死之時蓋十二年。乃束蒲為身而葬之城北馬公橋下。
蔣士銓者,字右良,嘉善人也,諸生。在公軍中三年。山寨之破,多人多散去,獨士銓以死從。八月初五日,先公受刑,賦絕命詞。公在獄為文祭之。
嗚呼!予嘗遊大蘭一帶,良屬巖關。然生浙東天盡之處,即令大兵不以一矢相加遺
,豈能有所成。故以四明為桃源,庶乎其可;欲以四明為斟鄩、斟灌,此無惑世人之笑其愚也。然當時殘明正朔猶延海上,而諸寨為之內主,資糧扉屨,遙相援接,則以四明為安平之即墨,雖有所不能,而以四明梗平海之師,不為無助,故黃公宗羲以為忠臣義士之志,竭海水不足較其淺深者此也。百年以來,遺事凋殘,公魂耿耿,諒猶在丹山赤水之間,而荒城埋骨之區,莫有知者,是後死者之責也。爰因觀察之子經異之請,為之立石墓上,而繫以銘。其詞曰:
成則東漢下江之元臣兮,敗則為後梁郢州之枯髑頑石。嗚呼!以當野哭!
明故太師定西侯張公墓碑
予家族母張孺人為蒼水尚書女,先族父以是避地居黃巖。康熙庚子,先族母以展墓歸。予時年十六,從之問舊事。族母曰:『吾父與定西侯同事久,每言其志節之可哀,而謗口之多屈』。且曰:『定西墓在蘆花嶴,汝他日可為之謀片石焉』。予曰:『諾』。蹉跎二十餘年,未之踐也。乾隆戊午,始克為之參稽諸野史之異同,以成定論,使異日考翁洲遺事者得有所折衷焉。
定西諱名振,字侯服,南直隸應天府江寧縣人也。少伉爽有大略。壯遊京師,東廠大監曹化淳延之為上客。時奄人中惟化淳以王安門下,故與東林親,公亦遂得與復社諸
公通聲息。熊公開元之廷杖也,公除屬杖者,得不死,而公實未嘗識面也。
崇禎癸未,授台州石浦遊擊。乙酉,南都破,安撫使至浙東,公獨不受命。已而監國起事,加公富平將軍。時肅鹵伯黃斌卿以閩中之命守翁洲,與石浦相犄角。斌卿因與公為姻,薦之閩中。時閩、浙方爭,而二軍兼受閩、浙之命,議由海道窺崇明,擾三吳,以為錢唐之援。未行,錢唐師潰。方國安欲以監國降。監國脫走,至石浦之南田。公棄石浦扈王,欲保翁洲。會叛將張國柱以軍攻翁洲,斌卿求救於公。公破之。因勸斌卿納王。而斌卿不從。公計無所出。適永勝伯鄭彩至,以其軍共扈王入閩。王晉封公定西伯。公見閩中諸將林立,請歸浙中招故部以壯其軍。及還,石浦已入本朝,乃之翁洲依斌卿。斌卿見公之以孤軍依之也,稍侮之。
丁亥,松江帥吳勝兆來歸,請一軍為援,願以所部合力向南都。斌卿猶豫不欲應。公方有自遠於翁洲之志,因請以其軍赴約。而故都御史沈公廷揚等爭勸之。公遂整軍抵崇明,遇颶風,盡喪其軍。沈公死之。公得逸,復入翁洲。而其弟及甥皆死。斌卿以公之無軍也,益侮之。公乃招故部營於南田,而黃、張之隙始大搆(此據黃丈宗羲、董丈守諭、高丈宇泰所紀皆然,則黃曲張直顯然矣。黃之罪莫大於拒監國,而舟山志以為黃欲應吳,張竊其旗先往,則誣甚矣)。
初,公之救斌卿也,部將阮進最有功。斌卿不德公而說進使叛公。及公北發,進以
不習三吳水道,不從,南入閩招軍頗盛。王既晉封公定西侯,亦封進蕩吳伯。至是,公由南田復健跳,以書招進,進復與公合。時閩中地盡失,諸將以王復入浙。公與進迎王,次於健跳,斌卿不至。大兵圍健跳,進使人告糴於斌卿,又不得。於是公與諸將議:海上諸島惟翁洲稍大,而斌卿負固,不若其討而誅之,則王可駐軍。乃傳檄討斌卿。斌卿見諸軍大集,度不能抗,乃上表待罪,請迎王以自贖。公許之。而進卒擊殺斌卿,沈之於海。斌卿頗能以小惠結士心,故其死也多惜之者,甚且訴其死之屈,以為公奪其地而誘殺之。然斌卿一拒監國於丙戌,微公棄地扈從,則監國閩中之二年不可得延;再拒於己丑,微公合軍誅討,則翁洲之二年不可得延;此事跡之顯然者,而乃據愚民之口以混黑白,其亦昧矣。
監國既居翁洲,晉公太師,當國。庚寅,公殺平西伯王朝先。朝先本斌卿將,公與進招之,預平翁洲之功。公頗忌之,遂襲殺焉。朝先驍勇,翁洲人仗之。及死,部將遂多降於本朝,請為鄉導以攻翁洲。予嘗謂公之殺斌卿為有功,而其以非罪殺朝先則有過,此則不能以相掩者也。
辛卯秋,大兵下翁洲。公以蛟關天險,海上諸軍熟於風信,足以相拒,必不能猝渡。乃留阮進守橫水洋,以弟左都督名揚副安洋將軍劉世勳守城,而自以兵奉王搗吳淞以牽制之。或謂公曰:『物議謂公借此避敵矣』。公曰:『吾老母、妻子、諸弟皆在城,
吾豈有他心哉』!軍遂發。而進以及風失勢戰死。世勛、名揚力守,急呼公還救。未至,城陷,公之太夫人范氏、夫人馬氏、名揚偕其弟及妾闔門舉火自焚死,參謀軍事順天顧明楫亦豫焉。公聞信慟哭曰:『臣誤國誤家,死不足贖』!欲投於海,王與諸將救之而止。乃復王扈次於鷺門。
癸巳,公以軍入長江,直抵金、焦,遙望石頭城拜祭孝陵,題詩慟哭。甲午,後以軍入長江,掠瓜、儀,深入侵江寧之觀音門。時以上游有蠟書請為內應,故公再舉,而所約卒不至,乃還,復屯軍南田。是年公卒,遺言令以所部歸張公蒼水,悉以後事付之;論者以為陶謙之在豫州不是過也。蒼水為葬之蘆花嶴。
初,翁洲之破也,沈公宸荃在公軍,咎公恃險輕出以致敗。不數月,沈公泊舟南日山,失維,不知所之。或以為公本奉王以逃,而覆沈公以弭謗。然公一門俱在危城,而但奉王以逃,固無是理。至沈公之死,亦何以定其為公要之?公之累蹶累起,以死奉王,其精忠不可誣。而恃險輕出,則亦天意為之,不可以成敗逐雷同之口。至於當國之後,多病其專,諒為事之所有。然以公有丙戌、己丑兩度之大功,吳淞、翁洲闔門之大節,卒之再入大江以求申其志,則其專命、擅殺與夫恃險雖出之罪,吾固不必為之諱,而以為賢於黃斌卿萬萬矣。今之作翁洲志乘者,曲筆於斌卿,而深文於公,混祀斌卿於辛卯死事諸公之首,而公兄弟友不豫,何其謬戾一至於此耶?予故序公之事,鑱之墓上,
固非但畢吾族母之志也。更為之哀詞曰:
翁洲、石浦,彷彿於殘宋之厓山。公魂不死,長留此間。功過不掩,曲筆宜刪。蘆花寒月,如聞哀淚之潸潸!
張太傅守墓僧無凡塔志銘
無凡姓汝氏,名應元,字善長,明南直隸華亭人,故太傅張公麾下總兵官都督同知也。少讀書,通文筆。頎大魁碩有勇幹。善料事。以家貧,事同里張公肯堂,時年尚未二十。張公一見異之,曰:『此非隸役中人』。
張公撫軍福建,無凡在幕府,最荷委任。往來海上,指麾諸將。以捕盜積功至都司僉書,然當侍軍未上也。乙酉四月,以張公孫茂滋同歸松江,而南中亡。夏考功允彝倡義。時吳淞總兵吳志葵故出夏門下,以麾下應之。薦紳則沈尚書猶龍、陳給事子龍、李舍人待問,皆松之望也。無凡遽以便宜盡發張氏家丁,出家財為支軍一隊,與志葵合。或駴之曰:『此大事,何匆匆』!無凡笑曰:『我公志也』。於是夏、陳諸公相納,以袍笏列拜無凡於營前。且曰:『斯四十年領袖東林之錢尚書所不肯為』!而無凡名大震。志葵師敗,無凡護茂滋浮海入閩。隆武知之,大喜,即授御旗牌總兵官都督同知。
福州軍政司之鄭氏,張公雖太宰,不得有所展布。隆武議親征,以張公任水師,率
麾下從,禡牙將發,鄭氏以其私人郭必昌代之。已而鄭氏降,隆武出走,張公浮海至舟山依黃斌卿。適監國魯王方失浙東,叩關求援,斌卿不納。張公力爭不聽。無凡曰:『斌卿意叵測,應元請使死士刺之,奪其軍以迎監國』。張公曰:『危道也,汝姑止』。張名振之應松江也,都督亦踴躍欲赴。張公曰:『事未可知。吾今不可一日離汝』。蓋自張公散軍入海,飄泊蠣灘鼇背之間,瀕於危者不一,皆無凡扈持之。嘗撫茂滋謂之曰:『我大臣,宜死國。下官一線寄之,其在君乎!幸無忘』!無凡曰:『謹受命』。
忽一日,大風雨,呼之,則已空閣,不知所往。張公大驚,如失手足。次日,有補陀僧入城,曰:『昨有一偉男子來,腰間佩劍猶帶血痕,忽膜拜不可止,亟求薙度,麾之不去,不知何許人也』。張公家人聞之,亟歸告,公曰:『此必吾家應元也』。已而以書謝公曰:『公完髮所以報國,應元削髮所以報公,息壤之約弗敢忘也』。自是遂為僧於補陀之茶山所謂寶稱菴者,釋名所誠,而字無凡。
辛卯,舟山破,張公以二十七人死之,獨命茂滋出亡。無凡遽入舟山,則已失茂滋所在。乃詣轅門求葬故主。諸帥欲斬之。有一帥故佞佛,憐其僧也,好語解之曰:『汝亦義士,然此骨非汝所得葬也。不畏死耶』?無凡曰:『願葬故主而死,雖死不恨』。其帥乃曰:『吾令許汝葬葬畢來此』。曰:『諾』。乃歸殮張公,并諸骨為一大冢瘞之,徑詣轅門。諸帥皆驚異,乃命安置太白山中。無凡既不得自由,密遣人四出詗茂滋。
聞其羈鄞獄中。乃令同院僧之出入帥府者,為前許葬之帥言:『無凡精曉禪理,可語也』。其帥大喜,遽延與語,相得甚歡。則乘間為言,茂滋忠臣裔可矜,且孺子無足慮,請往視焉。許之。無凡乃請之當事,求出茂滋不得;以合山行眾請之又不得;請以身代又不得。倉鄞之義士陸宇燝等以合門四十餘口保之,而閩中劉貢士鳳翥亦為言之,茂滋乃得出。無凡又為力,竟得放歸華亭。數年,茂滋病卒。無凡遂於身守張公之墓,老死於補陀中。其銘曰:
都督晚年,頗遭誣屈,謂其居山,尚交張杰,懸嶴之役,實所決裂。嗚呼稗官,一何失實!不負鯢淵,忍負蒼水?宮山之言,了非曲諱。豈期思舊,鑄此疵累?敢曰大儒,遂無誤毀?--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四」。
明淮揚監軍道僉事謚節愍鄞王公神道碑銘
乙酉,王師南下,破揚州。閣部史公之死也,或傳其已渡江而東,故其後英、霍山寨猶冒其名;或曰突圍出城,死於野寺,莫能明也。幕府監司王公之死亦然。是時僕從星散,或傳其已縋城逃之淮北者,故是時家中猶望其還,見於其姻家董戶部德稱之詩。閣部之死於南城也,以史德威之目見而後信之。王公之死也,以應參軍廷吉自軍中歸,
寄其遺言而後信之。嗚呼!士君子斷頭死國,而其事猶在明昧之間,令人疑信相參,良久而始得其真也,豈不悲夫!
公諱纘爵,字佑申,鄞工部尚書莊簡公佐之孫也。父某,蔭生。公亦以莊簡身後恩得官。甲申,試知溧水,已而補應天府通判。時則赧王方登祚,馬、阮哆張用事,公無所見,故請赴閣部軍前自效,乃以同知揚州府監軍。而閣部亦內困於讒口,外則諸鎮不用命,待死而已。尋晉公按察僉事,持節。閣部憐公,一日謂曰:『時事可知矣,君徒死於此,何益?吾當送君還留都,以為後圖』。公曰:『下官世受國恩,願從明公死,不從馬、阮生也』。閣部改容謝之。時知江都縣周公志畏亦鄞人也,與公誓共死。登陴分守,城破,隕於兵。
嗚呼!公志在死,即留都亦何嘗不可死。海岸之從容足為孝陵弓劍之光,正不必謂定偕馬、阮偷生也。而公所以不肯者,不欲負閣部耳。不負閣部,豈肯負國?斯其不媿為莊簡之孫而有光於故國之喬木者,不已重哉!聖祖仁皇帝詔修明史,已為公立附傳於閣部卷中,顧猶稱其故官。予以應氏所言,參之嘉禾高氏忠節錄,乃知其已為監司也。公之大節豈在階列之崇卑,而榷史則不可以荒朝之命而沒之。
公一女,適董戶部德偁子允珂,賢而孝,通翰墨,當公生死譌傳之日,昕夕泣血,望父而死。一子兆豸,有異才。以公之殉於揚也,不忍家居食先疇,終身躑躅蜀岡、邗
溝之上,遂以野死,君子哀之。兆豸詩尤工,里中錢退山、董曉山、關中孫豹人皆推之。予求之揚,竟無傳者。公之從孫丙乞銘公墓,予故牽連附志之。其銘詞曰:
喟彼石頭,不如廣陵。願從明公死,不從馬、阮生。先公可作,葆茲家聲。
故儀部韋菴李公阡表
順治丁亥,吾鄉有五君子之禍,其時故家遺老蓋多豫其謀者。及為夫己氏所告,五君子被縶。夫己氏謂其客曰:『盈城士大夫讎我矣,當一網盡之』!於是復使其客上變。次年人日,所名捕百餘人,而鄞故都御史高公斗樞、故儀部李公棡為之渠,大訊於杭。然里中諸義士尚多,相與捐數萬金救之,其難得解。方事之殷,同獄思留身以有為者,不能不為遜詞以對簿,獨李、高二公誓死嘿不出一語。既得出,高公歎曰:『幸脫虎口之中,非始願所及也』。論者亦謂當此大厄,強項不屈,而卒得不死,以為大慶。而李公曰:『吾前此不欲隕黑阱耳,今得見白日而死可矣』!於是閉氣絕粒數日,卒死之。家人問遺言,張目不答。高公歎曰:『吾媿之也夫』!時戊子二月十七日也。得年六十有二。
李公諱棡,字宗海,一字韋菴,鄞人,前兵部尚書謚忠毅橒之從弟也。崇禎丁丑進士。釋褐,知知廣東潮陽縣,有惠政。時思宗課吏急,特旨頒下四條,曰:修城隍,具
器械,廣積儲,練士卒。公課以最。暇日,重修韓吏部、文丞相諸祠,更築亭於東山,以為觴詠之地,署曰「水許」,取坡公水則許我之旨也。尤喜得士,潮之生徒爭師之。陳文忠公子壯,廣之南海縣人也,為公座主,亦遣其子上庸師之。直指使者薦於朝,思宗召見,賜以白金,且用為給事中御史。會畿輔被兵,守令多死,宜興當國,請以諸覲吏有幹力者承其乏。或曰,首揆恐覲吏入臺省發其私,故外之。公得永清縣。永清再被兵,村落蕭然,居民流轉。公還定安集,食不下咽。讀公所作入境詩,皆比之元結舂陵之遺。在官十月,宜興獲罪,公等皆召還。再入對,議用為給事中,而三月十九日之變作,間關南歸。
福王之立,貴陽當國,政以賄成,遣人從公索賂不得,乃令浙之直指任大成疏糾公,欲入之六等爰書,以事無所據而止。公曰:『吾求諒於先帝已耳』!臥家不出。踰年而江上師起,以薦召為儀部主事,尋復歸。又二年而及難。嗚呼!公當可以無死之際,亦豈不欲徘徊事變以為後圖,其所懼者,再辱其身以辱國,故決計求死以免。王炎午之惓惓,其可不謂之志士也哉!
公之死也,有子文胤亦囚蛟關馬櫪,六十餘日不相聞。有女文玉,已孀居,傾家為父。而前御史禾人曹溶方在杭,為助殮事。同里萬泰以其喪歸。及文胤得脫,而公柩至矣。家人出公獄中所依毳,其毛寸寸落,血痕狼藉。是秋,文胤再下府獄,竟得不死。
其後風節甚高,浙東稱為杲堂先生者也。葬公於東皋之省嶴。安人邵氏祔。文玉年二十,其夫溺於江,慟哭三日,躍身入水,屍從江面浮出。既喪父,削髮為比邱,甬上稱為梵淨師者也。又八十年,公曾孫世法勒石墓上,而予為之次其略。
明嵩明州牧房仲錢公兩世窆域志銘
嵩明錢使君卒於滇中,其子萬里歸骨,梨洲前輩記其事矣。使君曾孫鍠選以為未盡,奉其家藏使君滇中所寄手蹟,乞予更志其窆域。
嗚呼!使君以崇禎癸未令滇中之陽宗,不半年而北都亡,又一年而南都亡。滇中亦大亂,下邑長吏,魂驚魄散,無復宦情,多棄印緩逃去。獨使君撫循疲民,不震不動,時嘗集諸生鳴琴講經,未嘗以喪亂形其草略。大吏交薦,以考最擢嵩明州牧。天南道斷,故鄉親從遣人間行入滇,以勸其歸。使君從書曰:『乙酉之夏,江南已無君矣,止亭弟尚與孫,熊諸公畫江求君而事之。丙戌之夏,浙東已無君矣,止亭尚與諸公航海求君而事之。倘爾時吾家居,亦當隨諸兄弟後自請效死,而況奉先皇之命入滇中,雖經喪亂,吾君尚在,其忍委而去之,更何面目入家廟見故人?吾豈不知天南之亂已極,非特小朝,抑亂朝也,其不能為淨土在旦夕間,顧吾但求畢吾之志而已』。止亭者,大學士忠介公,使君族弟也。乙未五月十二日臨終,謂家人曰:『幸得保茲首領以見先皇,莫以
絕域為恨也』。滇民聚而哭之,葬於通海之南山。
使君先舉三子,滇中所攜小妻舉二子。長子先卒、仲子隨行、而叔子美恭奉母家居,即所稱孝子者也。使君之卒,家人未知。又八年,天南大定,孝子日夜號咷,告母欲求其父,而家無一錢。奮足出門,適有伶人演院本所云尋親記者,孝子曰:『是我也』!乃習之。業成,買鼓板一副,每逢巿鎮輒唱之,宛轉哀動行路。稍稍得錢則又前行。錢罄後住,望門唱記數日,則又得錢。聽者訝其度曲之神,不知其為寫心也。遂展轉依人,得入粵中。而一病於廣東,再病於廣南,瀕於死者數矣。及至滇,蹤跡茫然。遇土人之知者,始得使君死問及其葬地,而眷屬不知流落何所,哀哭無措。又遇土人之知者,得導至其舊僕所居,始得展使君墓下,並求庶母兄弟而見之。展轉乞哀告貸,又求為人記室,以得傭值。凡閱七年,始得歸骨。嗣是以後,鄞人演院本者不忍復奏尋親之曲,比之王裒門下之廢蓼莪。
使君諱士驌,字房仲,一字道生,浙之鄞縣人也,天啟丁卯舉人,娶倪氏,葬於某原。孝子字西侯,娶徐氏,祔葬使君墓下。子懿綱,即鍠選父也。
孝子既歸父喪,以貧出遊,卒於山左之濟寧。懿綱奉棺浮舟南下。中夜聞空中告以速行者,即促舟人鼓棹疾發。次晨,河水大決,直抵揚子江口,餘舟多遭衝沒。時以為孝子之報。懿綱亦早卒,其婦周氏苦節撫鍠選以有成。一門三世,名德承承,天之報使
君以報孝子者多矣。其銘曰:
嗟孤臣之戀主兮,甘心埋朽骨於滇池。嗟孝子之求父兮,赤手返羈魄於鳳溪。碧雞金馬,忠孝所依。來伴慈烏,墓門之栖。
明監察御史退山錢公墓石蓋文
退山侍御墓文,予既令其子濬恭援司馬溫文正公序十國紀年之例,即用予以作東村集序上石,而濬恭以生卒月日、子女之未備,令予補書,予乃援柳州墓石蓋文之例,另敘一通,以復濬恭。
侍御諱肅圖,字肇一,學者稱為退山先生,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其世系,則故封禮部主事鳳午之曾孫,知臨江府若賡之孫,瑞安訓導贈副都御史益忠之子,大學士忠介公肅樂之弟。以諸生偶義,歷官監察御史。辛卯翁洲之役被俘,不屈。同輩已戮盡,次及侍卿,監刑者熟視,忽釋之,非所望也。生於萬曆丁巳八月二十一日,卒於康熙壬申十月初二日,得年七十六歲。孺人周氏、副室史氏合葬於東吳書院之麓。子三:長濬恭,即為忠介後者也;次澄恭,漸恭。
濬恭嘗謂予曰:『不肖年十二,即隨先君出而索食。每至江上,先君輒惝怳四顧,指謂不肖,此汝世父故營,所稱瓜瀝軍者也;此故大學士孫公營,所稱龍王堂軍者也;
此故大學士沈公營,所稱盛嶺軍者也;此故大學士熊公營,所稱湖山軍者也;又一營介乎龍王堂、盛嶺之間,故吏部侍郎章公軍也;又一營在潭頭最與方國安營相近者,故都御史寧紹台道于公軍也:此則所謂瓜瀝六家軍者也。其夾瓜瀝左右而營者,故錦衣徐公啟睿及予之支軍也;其夾龍王堂左右而營者,故太常林公時對、駕部屠公獻宸及南雷黃氏之支軍也,其湖山之小營,則故侍郎餘姚長官王公正中之軍也;其盛嶺之小營,則故侍御慈谿長官王公玉藻之軍也:此皆六家軍之麾下也。其獨當小亶者,故義興伯鄭公軍也;其在下莊一帶者,故太僕陳公潛夫軍也;其遙駐龕山一帶者,故尚寶朱公大定、平吳將軍陳公萬良、職方查公繼佐軍也;其在分水一帶者,故都督姚公志卓、太僕方公端士軍也;其控扼富陽、桐廬而軍者,故首揆張公營也。則又憤怒而言曰:此逆帥方國安營,所稱七條沙軍者也;此王武寧營,所稱西陵軍者也。語至此,則必噭然而哭。至若翁洲、健跳、石浦諸藩帥之強弱,琅江、長垣、鷺門諸藩帥之順逆,先君嘗終夜為不肖輩言之,而惜其時年尚少,不能強記』。又曰:『不肖輩隨先君於淮上,時河道制府靳公真賢者,延先君入幕,而先君辭以疾。制府乃為假館於外而就諮之,然先君終不自得』。又曰:『先君臨終,戒不肖兄弟,故國故君之感,此吾輩所當沒身而已者也;若汝輩則不容妄有逆天之念存於其中』。嗚呼!予生也晚,不及奉諸遺老履絇,而世更百年,宛然如白髮老淚之淋漓吾目前也。斯即見斯文者,猶將為之涕泗不已,而何況於濬
恭兄弟乎哉!
初,侍御歸自海上也,杭人吳農祥晚出,欲為名高,移書謂侍御不當出而為索食之遊,侍御以良友謝之。及農祥應詞科之辟,人多之笑。侍御曰:『士之出處各殊耳』。其渾厚如此。
今濬恭已為忠介後,而有子懿蕖,能追念本生,謀為侍御置墓田以崇祀事,則可嘉也。爰即詮次其語,列之蓋上,而繫之以銘。其詞曰:
荒朝柱史,東村老農,九死不死,有此幽宮。窮冬木介,吾疑為血淚之所封。
明職方主事兼三錢公墳銘
忠介錢公以戊子卒於閩之琅琦。其第五弟檢討殉於福安。又七年,其第九弟推官殉於鄞。明年,其第七弟兵部亡命發狂而死於崑山。君子曰:錢氏有四忠焉。而兵部有婦稱奇節,則又四忠之餘烈也。
兵部諱肅遴,字兼三。其世系見諸兄碑志。兵部性樂易,喜為詩,亦工書。以諸生從軍,初授監紀,未受。入閩,以薦入樞曹。妻安人鮑氏,方未國難時已納采,未及娶而國難作,閩浙路絕。鮑氏父兄欲更擇婿,安人不可。父兄歎曰:『非不知其不可,顧錢郎播遷天末,必無生還之望』 安人遽嚙臂出血為誓,其家愕然而止。己丑,兵部從翁
洲。辛卯,翁洲破,來歸,始成婚。安人之年二十六矣。
甲午,張公蒼水以定西之軍入長江,兵部挈眷與弟推官問道赴之。張公倒屣迎曰:『段文鴦耶?江子四耶?尊兄為不死矣』!已而師退,兵部歸。乙未,翁洲復歸海上,兵部復與推官赴之,時復潛行中土,結內主之助。丙申,大將軍宜爾德再下翁洲,兵部復與推官先期入告,未達,追兵及之,推官死焉,兵部亡命。
是時兵部同祖兄弟有通籍者,恐兵部兄弟出入焦原無已時,終為家門之累,頗相齮兀。兵部乃挈眷居崑山,思得間為入海計。己亥,蒼水又入長江,兵部又從之。已而兵敗相失,流轉太倉、嘉定間,怏怏不自得。一日嘔血數斗,大呼不絕以死,得年三十。
安人勉治殯殮,祝髮為尼,與長洲殉難忠臣劉公曙之夫人同居一草菴中,泣血紡績,以求歸貲,數年始得,呼其弟至崑,負骨以歸。或勸以焚化,輒哭拒之。卒葬之君舅瑞安公墓旁,而身學道於戒珠菴。及兄公侍御舉子濬恭,乃歸撫之,若己所出。臨終謂濬恭曰:『我死,當葬汝叔墓旁,無得用空門禮也』。濬恭乃以命服殮,為合兆焉。是時黃山汪侍郎沐日亂為僧,其卒也議者謂當以儒服殮,而其徒不可,蓋泥於侍郡之無遺命也。安人之見卓矣。安人尼名定鎔,字覺幻。
嗚呼!兵部之百折不回,必欲展其初心,而卒以之畢命,亦可哀矣。而安人以巾幗芳年,矢苦節以報之,何其烈也!濬恭以忠介為所後父,以安人為慈母,故兼承其祀,
而乞予為文以立之墓上,予不敢辭。其銘曰:
斯其為故國之雙雙兮,哀魂夜集於冬青之樹。鬼車過之,尚知所懼。
明監紀推官叶虞錢公墓志銘
忠介錢公兄弟十有二人,而推官肅典居第九。起兵時,諸弟從軍者四人,推官年尚少,未豫也。丙戌,從諸兄浮海。戊子,忠介殉於琅琦。己丑,叔兄檢討殉於福安,推官展轉閩浙之間。庚寅,從亡,共保翁洲,始有監紀推官之命。翁洲內附之後,又五年,卒以義死。嗚呼!何錢氏之多奇也。推官故吾全氏婿,未及娶而航海。及歸,卒不克娶而死,其年僅二十六歲。嗚呼!錢氏故世受國恩,然忠介仗義於天地崩裂之中者四年,足以報矣。檢討抗守孤城,接踵喪元,亦足以嗣其兄矣。推官似亦可以無死,而卒死之,其殆有幸於得死,而恥託於可以無死之說者耶?其亦異矣。
推官之仲兄侍御有哭推官文,顧嗛嗛不敢詳其事。予嘗以問之先君,則曰,翁洲以辛卯破,甲午,推官與其叔兄樞曹航海復入閩南諸島,因同蒼水張公入長江。乙未,蒼水居翁洲,推官兄弟復赴焉。然又時時入內地以諜消息。丙申,中朝遣大將軍宜爾德帥師再入海,推官方與樞曹渡海告警,追騎至,樞曹得脫,而推官被執,帽落,髮毛參毛參然周臂。會大雨,騎入村廟,飲醉臥,土人至者問知其為忠介之弟,競憐之,或遂欲脫其
械導之走。推官乃昂首歎曰:『吾亦安可以頻辱哉』?謝遣土人,呼騎起,偕之鄞之三江口,不屈而死,時丙申七月十一日也。
嗚呼!推官欲逐虞淵之日,勢不至化為鄧林不止。即令是時得脫虎口,亦終難必其免於死也。終於難免,則不若早從其兄於天上之為愈矣。此推官之志也。顧如土人者,殆亦山谷中有心人乎。推官當蹈海時,猶挾忠介集以行,尤可悲也。
近者忠介嗣子濬恭以先集來,因與予語及諸父死節諸佚事。予舉舊聞以告之。濬恭喜其歲時之覈足補家傳之闕,請援檢討大招之例,并為推官置兆域,而皆摛詞於其石。推官諱肅典,字叶虞,其世數見諸兄碑志,不復具。其銘曰:
不降其志,懼負其兄,不屈其節,懼累其生。所惡有甚於死者,相與羽化而同升。
明錢八將軍墓表
故太保閣學忠介錢公有同七世祖弟肅繡,字文卿,世所稱錢八將軍者也。錢氏為吾鄉望族,世用簪纓禮樂者,無以勇力見者,太保尤孱弱,而文卿獨力扼虎,射命中,飲酒可數斗。飲愈醉,膽愈壯,仰天振纓,意氣橫舉。
太保起兵,其同產弟從軍者四人,從子一人,又族弟二人,曰肅文、肅度。忽於眾中見文卿仗策請自效,太保以其恃勇,恐至蹉跌,遏之,不許列名。文卿變姓名,注藉
諸將幕下。及太保親誓師,見之,駴曰:『汝必欲隨征耶』!江上出戰,文卿為先茅,浮白大呼,挺矛直前。嘗中利刃,腸出,不及納,一手攬之,一手榷鬥不止,卒連斫二人仆地,始得還營。一軍皆驚,而文卿意氣自若。其時太保軍中多魁士,如江子雲、王征南,皆百夫之特,而文卿以兄弟尤勤於護衛,幾如魏武之有許褚也。顧太保時時憤諸營濫邀爵嘗,為偏裨樹恩澤,故文卿在行間積功甚多,而官止參將。
嗚呼!吾讀諸史,北齊之彭樂、唐之郭琪,皆臨陣腸出,以為何勇悍若此。近則攻臺灣時,藍理亦以此得大用。而文卿以一書生,同此奇勇,則幾幾乎過之,乃僅效其長於爝火之一隅,兵解以後,窮老桑麻之間,掩關不敢輕出,惟恐為霸陵之尉所呵,而日飲,無何鬱鬱以死。身死之後,世亦無復知之者。悲夫!
文卿事太保甚謹。是時,淡巴菰初出,然薦紳士人無用之者。文卿一見好之。太保見而怒鞭之,文卿惶恐,扶服謝過。太保撫之而止。嗚呼!斯其所以為忠義之子弟也耶?太保嗣子濬恭以予銘其家先德之備也。請并為文卿表之。其銘曰:
扼毒龍,斬赤豹,萬戶侯,安足道。乃數寄,投海嶠,老失職,嗟不弔。我銘之,表忠孝。
明故都督江公墓碑銘
錢忠介公之起事也,幕下列將較盛於張、熊、孫、沈諸家,故其中多健者;而忠介所恃莫如江都督子雲。
都督諱漢,其原籍為南直隸徽州府休寧縣。曾祖某。祖某。父某。黃山巨室推江氏,而多以商籍入浙,都督由是家錢唐。膂力雄捷,視瞻瑰偉,居然將種也。相傳都督之生,太夫人夢有金甲神臨之,故都督生而不凡,亦頗以此自奇。
丙戌,挈家而東,詣忠介軍門請自效。忠介大奇之,拔置諸偏裨之上,授以都督僉事總兵官。忠介故未嘗習軍旅,在江上,每日戎服登舟,鳴鼓放船,都督指麾,既畢,則畫諾焉。及浮海至長垣,再出師,七閩震動,樓船幾下福州,都督之功為多。馮侍郎京第之乞師日本也,願得都督同行,忠介遣之。既歸,曰:『東師必不出也』。聞者不信,爭叩之。對曰:『他日請念』。已而日本果愆約。忠介既卒,都督旁皇無所之,而太夫人尚在鄞,乃變姓名來歸,因定居焉。日與諸遺民賦詩,以寫其磊砢。每語及忠介,則淚淋淋下。
辛卯,姚江王督師梟首城西門,陸副使宇火鼎謀竄取之,訪於督師之故卒。其人曰:『非得江都督,事不諧』。副使亟以情告。都督曰:『請以中秋日待我城下』。時都督家居,幅巾深衣,不執弓矢。屆期,忽紅笠,披短後衣,縳褲,挾健兒數千,揚揚而出。家人駭之。而城禁方嚴,都督徑登之。守者以為關東新將也,趨叩頭惟謹。既見所梟
首,忽怒日視曰:『是吾仇也,亦有今日乎』!拔刀擊之,首墮城下。遂循雉堞周行,縱覽濠水。守者隨之廩廩。而副使已拾首去。是日也,城外方競渡,遊人目炫,無見者。都督之出奇應變,大略如此。
都督既居鄞,無以自給,種蔬為業。諸遺民竭蹶,周之。四壁無長物,惟餘忠介所贈寶刀一具而已。病亟,先贈公往視之,都督咄咄曰:『金甲神不靈耶』!先贈公曰:『神或即錢、王二公之讖也』。都督歎曰:『然則吾何望矣』!於邑而瞑。都督生於某年月日,卒於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其銘曰:
桓桓神勇,布衣從戎。故人其誰?宰相魯公。魯公既死,朱鳥哀號。誰憐蕉萃,為賦大招。
明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東王公神道闕銘
古今來節士遭逢人倫之變、進退俱難者,蓋多有之。趙苞勢不能復顧其母,祗應以一死自謝,終為恨事。徐庶之從魏,先儒不以為非;然夷考之,則庶竟仕魏,無乃違其初心!豈方寸卒不自主耶?姜維自負遠志,長往不顧,亦未為得。獨周虓入秦,始終不可屈節,一奔漢中,再徙朔方,可謂烈哉!吾鄉王都御史而益奇。
浙東之僨事也,同里王公翊與公結寨四明山中。先是畫江而守,二公連名上書監國
,請募沿海義勇,勤王自效。師甫集而王航海,二公遂頓兵四明之杜嶴,以為海上聲援,海上之人呼之曰東、西王以別之。西王公主兵,東王公主餉。當是時,浙東之師雲起由寧、紹以至台、處,所謂山寨者相望也。既以不練之兵烏合,復無所得餉,四出劫掠,居民苦之。御史李公長祥在山東、翰林張公煌言在平岡,且耕且屯,最為居民所安,而孤弱不能成軍。獨西王公招兵最盛,而公善理餉。計山中屯糧所收不足,親往民家計其產,用什一為勸輸,以忠孝感動之,有額外擾民一粟者必誅。又時遣人入內地結連遺老,致其扉屨之助。故杜嶴一軍之強,甲於他寨。侍郎馮公京第、御史張公夢錫遂合軍來守大蘭。公總司三營之餉。浙東列城畏之如老羆當道,而胥吏不復下鄉催租。於是山中之民益樂輸。監國之居舟山,非此一軍,莫能安也。
庚寅,大兵決計下舟山,先廓清山寨以絕其援。兩軍由餘姚、奉化會於大蘭,而游騎分道四馳。馮、張二公死之,西王公游入海,公亦走。大帥劫公太夫人以招之。公乃盡薙其髮,以浮屠服至杭。時大帥方議勞來故國遺臣,得公喜甚,盛為館帳如幕府而防閑之。未幾,太夫人以天年終。公忽買一妾,昵之甚,於是夫人晨夜勃蹊詬誶。公乃控之吏而出之。夫人亦攘臂登軍,歷數公隱微之過而去,鄰人駭焉。一日,公遊湖上,防守者以其妾在,不疑;而公竟不知所往。乃知向者特以術脫其妻也。
公既脫,攜其夫人復入海,朝監國於金門。張名振請為監軍。甲午,引師入大江,
抵燕子磯,望祭孝陵,題詩慟哭而還。乙未,名振卒,海師復下舟山,張公煌言駐軍焉。時有沈調倫者復起四明山中,來迎公,乃赴之。山中人聞公至,壼漿以迎者如蝟。浙東大帥方以舟山為急,聞公至,謂山寨且復為舟山犄角,急攻之。公中流矢卒。公卒而舟山復破。
公諱江,字長升,原籍紹興府餘姚縣,遷慈豁縣之葉嶴。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李氏。公少蹇於制舉,其起兵時尚未為諸生也。嗚呼!豈料公之所樹立一至此哉!初授戶部主事,改戶科都給事中,遷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晉右副都御史。公之卒也,部卒竊其尸歸葬葉嶴。同時,李公長祥散兵隱山中。江督郎公廷佐於浙東物色得之,亦盛以禮致焉,居之白下,其實羈之也。李公亦買一姬,朝夕酣歌恆舞,窮盡荒樂。郎公稍稍薄之,謂其懷於此土,諒無他矣。一夕行遯,大索卒不可得。李公蹤跡頗與公不謀而合。而公末年更多起兵一節,則幾過之矣。公之事已詳於黃氏四明山寨記,吾友鄭性令予為其神道之文,乃即據黃氏所紀而刪補之。其銘詞曰:
神龍見首,必護其尾。有時蠖屈,終於鵬徙。縱見其尾,孰見其髓!吁嗟王公,死而後已。亦有侍御,斯人敝屣。
明故太僕寺少卿眉仙馮公神道闕銘
公諱元飂,字沛祖,別號眉仙,浙之寧波府慈谿縣人也,太常卿若愚子,工部司務季兆孫,封布政使燮曾孫。太常子三:長元颺,右僉都御史,巡撫天津;次元飈,兵部尚書;而公最少。馮氏於慈谿代為冠冕家,而津撫兄弟尤以盛名見重於世,時有大小馮君之目。浙東自沈、朱二閣臣而後,聲息不與東林相接。至大小馮君出而操東林之柄。士子欲自附於清流,但得大小馮君一言,則雖以碩儒如蕺山、漳浦亦無異論。公於其時步趨二兄之側,所聞所見,莫非奇節偉行,而公不甚自暴白也。
崇禎壬午,以順天貢士待試春闈。時寇禍亟,思宗倚任尚書與戶部倪公調兵調食,委以心膂,而猜疑未化,謂尚在中樞,其兄又為畿甸開府,未必能盡潔身苞苴之外,思有以嘗之。一日已晚,忽有人叩尚書邸求見。尚書以事冗,顧左右請三相公出見之,謂公也。公出,則其人以三千金求一邊帥缺。公怒,標而出之。以告尚書。尚書喜曰:『真吾弟也』!次晨,尚書入朝,思陵迎笑而語曰:『卿家三相公真卿弟也』。尚書駭愕,乃知昨夜之以三千金來者,上所遣也。津撫聞之亦大驚。而於是三相公之名繼大小馮君起。是科公以五經成進士。
時尚書為國理樞務,日憂日瘁,又內懼思陵猜疑之跡,遂成沈疾。思陵疑其偽託,久而知之,乃得假歸,而謗之者終以為避禍而去。津撫進南遷之策,既不得達,京師遂陷。津撫誓師討賊,監司內叛,自拔南歸江左,清議亦頗以臨難不死加責備。於是大小
馮君相見於杭,執手留涕,共約赴南都,請復仇自效。而赧王方翻逆案,東林黨人概置不用。甲申九月,津撫與尚書,十日之中,相繼以鬱鬱死。尚書臨終謂公曰:『吾無以慰伯兄未遂之志矣。汝其勉之』!公號咷曰:『敢不為國盡死』!
公以丙戌之春赴南都,授兵部主事。已而靖南伯黃得功出討左兵,請監其軍,乃改上江兵備僉事,持節視蕪湖軍。蕪湖告捷,而大兵渡江,赧王蒙難。公跳身至錢唐,則潞王迎降,乃歸慈水。會沈公宸荃起兵,公大喜,告於兩兄之靈而行。江干進公太僕寺少卿。公輸家財以充餉,而江干又破。公歸哭於兩兄之墓曰:『國事今已矣。賴宗社之靈或可以一線支,兩兄其冥助之。不然,弟當蹈海而死,更不得展拜先墓矣』。遂赴翁洲。
時翁洲為威鹵侯黃斌卿所守。公至,問以監國消息,則曰:『前數日已入閩』。公呼天長慟。公以貴介子弟,少未嘗遭困苦,至是驟加憂憤,神氣俱索,終日望海咄咄,不數旬而亦病。病甚,不肯進藥。斌卿往視之。公張目曰:『下官累世並受國厚恩,而先伯仲尤為國家元老。先伯仲耿耿之志未遂而死,將以望之下官。而今又死,天也』。言訖而瞑。
嗚呼!以予所聞公兄弟三人之生平而論之,津撫老成忠謹則餘而有稍嫌才短,尚書才足辦事而或言其過於博大,然要之皆正人也。津撫之不死於津與尚書之聞變而未死,
其意原欲以有為。乃南都諱言討賊,於是二公悔當日之不死卒於以死自明,則心跡之昭然者也。然使二公少更濡遲,以及畫江之日,則必出而有為。其出也,究之一歸一死,則前日之志得申,而天下後世無異詞。故論者惜二公之死稍晚,而予反嫌二公之死稍遽。試觀公以甫經釋褐之進士,流離海外,視死如歸,夫孰非二公之志也哉!
公生於萬曆乙卯十一月二十一日,得年三十二歲。夫人某氏。子某。自公歿後,翁洲遂成域外。又四十餘年而始得歸葬先塋之次。又四十餘年而予為之銘。其詞曰:
東林黨人大小馮,有志未遂長負恫。誰其竟之三相公,野棠猶映棣萼紅。--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五。
鮚埼亭集選輯卷四
明故大理寺評事林先生阡表
古今來保孤之事,嬰、杵而後,如漢李、陳二太尉之有王成、朱震,唐張丞相濬之有葉彥,明方學士之有魏澤,莫不豔稱而樂道之。蓋不負師友之誼者,使其與人家國,必無慚德。倘盡如王、舒、甄、邵之徒,將取寶毀子,必使覆巢之下竟無完卵,而人類可盡化為鴟鴞矣。
順治戊子,吾鄉殘明諸臣思翻城迎故主,事洩死者兵部華公嘿農、屠公天生、董公若思、評事王公石雁、推官楊公瑤仲,而推官之弟御史圓石亦連染於難。其發難者降人謝三賓也。三賓與推官之父最厚,而以反覆不持士節見擯於清流。至是刺得其事告之。六人者既死,妻子皆應北徙為勛衛役。華夫人陸氏、小楊夫人張氏最先死。大楊夫人沈氏、屠夫人朱氏相繼殉。華夫人將投環,忽徘徊曰:『職方一子已殉,僅存一子,挈之死則絕嗣,留之則辱,將若之何』?其時董戶部守諭、高隱君斗魁輩昕夕必造五家之門,勸以早自裁,恐一旦發遣,且卒卒莫措手足。既聞華夫人命,相聚商榷。林先生荔堂曰:『是易耳』。乃竊取職方之孤匿於家,而取瘽子以代。當是時,三賓方眈眈然誓不
盡殲諸人血嗣不止。諸大吏亦以事勢有關,偵邏四出,倘遭發覺,禍且不測。顧先生行之泰然。踰十年,累更肆赦,為之婚,哭而誡之曰:『汝勝國忠臣之子也。汝父死,吾捧頭舐血而殮之。汝母死,吾躬市檟木焉。吾亦不料其得保身以保汝也。今幸矣,吾不負汝矣。雖然,父不肯帝,子不肯王,不具此骨,汝終非華氏子也,汝負吾矣』。乃為之復姓而遣之。諸遺民為作孤兒行以紀其事。嗚呼!三賓殺故人之子以遂其私,先生不顧其身以存故人之子,氣類之相懸一至此耶!
林先生者,諱時躍,字遐舉,別號荔堂,世為浙之鄞人。曾祖某。祖某。父某。先生於太常卿時對為兄行,而先生之年輩為太常所嚴事,以明經入太學。少弟時象亦有名,時稱三林。畫江之役,諸公累疏薦,先生謝曰:『時事不可挽也』。即家版授大理評事,固辭。而周旋忠義之徒甚篤。張公蒼水轉徙山海,密書往復,一歲數至。其出仕新朝者求一覿其面,不可得也。悲憤之餘,發諸詩歌,則晞髮、白石之儔也。晚年與徐先生霜皋緝甲申以來枌社死事諸公,各為之小傳,而取其生平著述之有係於名節者附之,曰正氣集。其鶴山書院集如干卷。太常與同志上私諡曰端節。
因思喪亂之際,如寧都彭兵部劍伯保清江楊閣部之孤,吾鄉陸公子披雲保華亭張閣部之孤,皆以知名;然而兩孤不過畏官司之不赦,非有怨家剚刃於旁也。如林先生者則更危矣。乃百年以來,漸無知者。夫非文獻不足之故歟?先生之族孫某聞序言而泫然,
乃乞見之貞石之文以發之。予文雖劣,弗敢謝也。詩曰:
我聞防風,其骨一節足見全體兮。先生之行,采薇采芝差比差足比擬兮。手提孤兒以還死友,不畏焦原兮。以彼其人,故國故君死且弗諼兮。
明故按察副使監軍贛菴陸公墓碑銘
少讀南雷黃氏文案,最愛其陸周明先生墓志。其紀先生葬姚江王侍郎首,文甚奇;顧於先生大節,當有所未盡。近來著述家但以黃志為底本,不知當時之諱忌固多也。今已年運而往,吠堯之嫌盡在蠲除,不及是時大闡幽德,將與桑海劫灰同歸脫落。先生之子經異亦老矣,每垂涕乞予文,乃更為墓碑一通以補其闕。
先生當南都覆沒時,慟哭學宮。適董公幼安至,相抱而號。因聚謀為起兵計。會張公雲生、華公吉甫、王公卣一、毛公象來不戒而集。董公出載書於袖中,先生遂連名署紙尾。顧遍謁諸薦紳,莫有以為是者,計無所出。先生沈吟良久,曰:『是惟錢刑部虞孫可語。但彼以喀血,踰年不應客,吾當排闥見之』。乃往,直入臥內告焉。錢公亟強起曰:『不敢辭』。先生曰:『決乎』?錢公曰:『決矣』。不告其家,遂行。召募數日,事終不就。會聞紹興兵起,諸薦紳始稍稍集,虛左席以讓錢公。而夫己氏者方從江上迎降歸,欲敗其事,貽書定海鎮將,有請殺六狂生以靖亂之語,詳見予所作董公幼安
碑志中。當時六狂皆窶儒,獨先生以貴公子毀家輸餉,夫己氏尤欲殺之,不料其計之不行也。先生貽之以書曰:『昔德祐之季,謝昌元贊趙孟傳誘殺袁進士以賣國,執事之家風也。今幸總戎不為孟傳,遂使執事不得收昌元效順之功。以是知賣國之智亦不能保其萬全也』!夫己氏得書,咋舌而已。
監國次於會稽,授先生監紀同知,俄進按察副使,仍監軍。時馬士英亦逃至越,匿方國安軍中。先生陳士英十大罪,乞梟其首以謝江左,同朝王詹事思任、莊給事元辰皆助先生言,不報。黃侍御宗羲亦廷爭之,卒格於國安而止。先生歎曰:『即此已不堪立國矣』!遽棄官歸。而士英果挾國安以爭金華,江上軍事為之崩裂。諸軍航海。先生為馮、王二侍郎募兵於榆林,已而皆破。於是六狂生者相繼死其四,而先生之志不灰。
翁洲之破也,先生捐金與諜者,令訪死事消息。乃得聞張閣部之孫以俘至,亟治橐饘,入獄視之。語其弟宇爆,使為脫繫。董公幼安之喪在海上,先生致而葬之。己亥之役,蒼水以孤軍入江北,先生為之飛書發使。其家初亦不知,但見其喜形於色,私相語曰:『殆有好音問』。其敗也,當食失箸。是時蒼水在海上,遙仗先生為內主。壬寅,降卒以先生之事告,捕至錢唐,先生已病,用奇計出獄門,抵館而卒。嗚呼!先生雖世臣子,然自甲申以前未嘗一日有位於朝,而必自外於維新之化,濡首沒頂以從之,亦可怪也。
先生諱宇火鼎,字周明,別署贛菴,浙之鄞縣人,贈太僕少卿大漳孫,右都御史世科子。生於萬歷戊申十月初二日,卒於康熙癸卯四月十二日,得年五十六歲。弟宇燝為上私諡日節介。娶周氏,再娶崔氏。子二,經異、經周。女一,適經師萬先生斯大。祔葬於城西右都墓旁。先生所喝酬者,周順德囊雲、王博士水功,矢詩不多,沈痛悲楚,合為一卷,曰霜聲集。先生既以此落其家,遺言諸子,雖貧無得妄求宦達,聞者哀之。其銘曰:
莫辭百鍊,不磨者金,莫畏九死,不移者心。又惡知夫西崦之日,潮落淵深。彼一腔血,與之陸沈。力竭氣索,化於鄧林。試遊墓道,如聞杜宇之哀吟。
楊職方塋域志
楊推官兄弟共七人,而嫡出者五:長推官,次職方,次文瑛早卒,次御史,次參軍,皆以殉義死,而職方最後。其絕命詞曰:『憑誰瘞我孤山上,魄是梅花鶴是魂』,故同難歸安輔炎士殯之湖南山寺旁;韓即求仲之子也。又十二年,石門曹給諫廣仗義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參軍死閩,無骨可歸,而於職方則為之兆以待遷祔。後三年,同里林太常時對與先贈公復招魂以葬參軍,因議歸職方之柩。先贈公曰:『職方遺意,不必歸也。夫南屏數里,張公蒼水之骨在焉。而職方偕雪竇山人,均以幕府賓客,其死同,葬
之地又同,又爰殊骨肉之相聚矣』。於是諸遺民與楊氏皆以為然,不果遷。
雍正甲辰,予館湖上,拜蒼水、雪竇墓,因訪職方殯,得之灌莽中,為加封之。職方本末已具予所作楊氏四忠雙烈合狀中。同遊厲君樊榭以為當更志之,以備湖上掌故。予乃略舉其概以答之。
嗚呼!推官兄弟,其當甲申以前,未嘗邀解巾釋褐之恩,徒以文懿、康簡而後世臣之誼,不肯負國。截江之舉,欲聯閩中以助浙者,御史最有勞。已而事去,其謀會同山海以復江東者,推官之力居多。禍作,牽連御史、參軍而職方獨得脫,推官、御史被難,參軍逃之劉公中藻軍。次年,亦以守福安死。假令職方柴門謝客,自託於養父以終身,有何不可。而必不自晦,奔走海上,求遂其兄弟之志以相從於焦原,則亦良可悲矣。
職方諱文琮,字天璧,鄞人。故諸生,監國授職方郎中。娶李氏,早卒。其死也,以海上將趙彪營中降卒來告,捕至錢唐,賦詩絕吭而卒。於是其庶弟文珽、文玠及諸從子皆遣戍,斃於路。其家再被籍,一門無復遺者。其銘曰:
推官之弟,御史之昆,蒼水之客,雪竇之倫。南屏山色,足慰精魂。何必鏡川,戀茲社枌。
明晦溪汪參軍墓碣
丙戌之夏,浙東之勢不支。姚江督師孫公嘉績,熊公汝霖皆不復能軍,以其殘卒付之侍御黃公宗羲。黃公因與同官王公正中合軍,料簡士伍,尚及三千,欲渡海取鹽官,駐兵潭山,浙西烽火響應。其時總統列將者,吾鄉奉化汪涵叔度也。
叔度少學於侍御,忼慨喜言兵法。時中原鼎沸,累欲棄諸生從戎,至是遂參軍事。已而歸安茅翰飛卿以浙西諸公之使來,叔度與談兵,大喜。茅氏自鹿門、止生以後皆好兵事,飛卿□甚。侍御留之,使與叔度共事。無何,浙東失守,監國由江門入海。潭山之師踉蹌而歸,沿途為大兵及降卒所梗塞,侍御乃諭軍士不願從者任所之,尚得親兵五百。叔度為前導,重趼間行,得達四明山中,駐仗錫寺。侍御再三申戒,以山民皆貧,不可就之求糧。一日,侍御偶出,部下糧絕,不得已取之山民。於是山民以語邏卒,導之焚寨。夜半火起寨中,倉皇出鬥,皆徒手,死者十九。叔度從烈焰中殺數人。已得出,歎曰:『所圖不遂,命也。不死,且自取辱』!還鬥而死。飛卿亦歿於圍中。是役也,論者皆咎軍律之疏,至崎嶇百死之義士盡為國殤。然當日之搶攘,人力莫施。豪傑之士不過存一穴胸斷脰之念,以求不媿於君臣之大義而已。不然,遠揚而去,又何不可,而必以身殉之乎?
叔度居奉化之晦谿。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子某。其死也,腰間有軍符,故其家得求其屍而合之。予求甬上諸忠遺事於奉化,祗得一叔度。至是其家來求銘,亟
喜而為之。其誄曰:
其事不成,其死無名,其志可矜,其目未瞑,其銘足徵,其人如生。
明施公子墓碣銘
思宗以文武大臣多不足用,思得勛臣、戚臣與同休戚,嘗曰:『此究屬吾家世臣也』。甲申之變,戚臣尚有劉新樂、張惠安、鞏都尉,而勛臣無之。李國楨降賊受拷死,其家行賂於南都,置之殉節之列,恥矣。南都則趙之龍、劉孔昭明附奸臣以亡其國。之龍首迎附,孔昭遁去。自是而閩、而浙、而粵、而滇,祗沐黔公耳。嗚呼!明勛臣之無後也!中山、開平所為飲泣於九原者也。而吾於勛臣之微者乃得數人,如寧武周都督遇吉、揚州劉都督肇基,皆以襲爵起家者,然兩公已積功至大將,其死宜也。保定劉指揮忠嗣、金山侯指揮承祖、李指揮唐禧、福州胡指揮上琛以末秩而死事難矣,然諸公已列世爵者也。吾鄉施公子邦玠,則諸生耳,是尤難矣。
公子字仲茂,浙之鄞縣人。施氏自明□□中予襲寧波衛指揮,數傳至都督僉事翰總戎開府,施氏始大,即公子之父也。都督雖以甲冑起家,而有儒將風,詩筆書法皆絕工。公子承家學,文事武備兼習之。既補諸生,思以科名自見,故於應襲世爵懸而未赴。當是時,甬上世家極盛,薦紳子弟迭相酬酢,公子於其中,所謂碧梧翠竹者也。國難既
作,思執干戈以衛社稷,乃悔曰:『吾未襲爵,無可以號召人者』。錢忠介公起師,毀家輸餉。忠介言之監國,許以左班從優換授部曹,以病未上而江上破,益鬱鬱不得志。
會華職方夏謀引海上師取浙東,公子知之,謂王評事家勤曰:『吾招集城東豪傑幾三千人,管江諸杜為之魁;其餉,吾一人可任也。以之輔職方,可乎』?評事大喜,乃共議以職方主中甄,評事與公子主東甄,慈谿馮氏主西甄。先一日,為夫己氏所發,城中大索。公子時在管江,評事來奔。偵事者亦至,公子梟其首,以兵拒命。管江彈丸地,然山谷巖險,遂得負嵎三日,力竭,公子拔先世所遺佩刀自刎,曰:『吾不負此刀也』。
公子死無子,都督遂絕。慈谿鄭副使平子,都督婿也,密遣人取其尸,葬之都督大墓旁,命子孫世祀之。副使之子高州太守梁、太守子貢生性,至今勿替。予過鄭氏,見壁上懸寶刀,性曰:『此公子所殉也。吾以百金從老兵贖之』。言未既,流涕汎瀾,因乞予表其墓。嗚呼!國亡爵絕,昌平之陵且不祀,而公子有彌甥為之主,亦已幸矣。銘曰:
上公出降,徹侯內附,廟社之羞,不徒門戶。峨峨公子,攘臂求死,一雪此恥,總戎有子。
明婁秀才窆石志
桑海之際,吾鄉以書生見者最多奇節,如所云六狂生、五君子、三義士,皆布衣也。當時多以嫌諱弗敢傳。年來已再世,遭逢天子寬大,屢下明詔,於是烈士之遺行稍稍得出。而予謬以文章推於鄉里,諸公之碑表多以見屬。吾友萬承勳,一日,以婁秀才事來乞銘,謂『於今將修府志,須君表墓之文,使秉筆有所據』。予曷敢辭?
秀才世居海上。江東之破也,秀才正衣巾,哭謝先聖廟及祖詞,遍詣親知與訣。家人環哭而止之,不可。則兀立海濱之沙上。俄頃,海潮大至,浮之而去。家人為具棺衾,議以大招之禮葬之。越數日,海濱漁者忽見一尸隨潮蕩漾而來,視之,即秀才也,顏色如生。相與奔告,舁歸殮之,莫不驚以為神。張將軍名振守石浦,聞之,來臨哭焉。
嗚呼!忠孝者,天地之元氣旁魄而不朽者也。白馬素車,揚波重水,蓋千載如一日。其長往也,雖感之以女嬃、宋玉之誠而不返。其來歸也,則亦不可度思。斯其所以為不測也。不然,渺然七尺之軀,天吳之呵護,未必如是其嚴也。
秀才少有大志,文章遠出流輩,落落不群。或為夸里中邵編修景堯及弟之榮以祝之,秀才笑曰:『千里生民之業,而但爾乎』?於是其橫舍中師友聞之,皆大驚。憂時之亂,慨然有請纓之志,至是竟死。秀才名文煥,字長明,浙之寧波府象山縣人。曾祖某
。父某。妻某氏。子某。葬於某處。更為之詞挽之,其詞曰:
痛星移而物換兮,誓將從彭咸之所居。彭咸勸予以首邱兮,返碧血於故廬。短碑三尺,怒潮所噓。我銘可傳,何籍其餘。
湖上社老曉山董先生墓版文
有明革命之後,甬上蜚遯之士甲於天下,皆以蕉萃枯槁之音,追蹤月泉諸老。而唱酬最著者有四社焉。西湖八子為一社:故觀察贛菴陸先生宇火鼎、故樞部象來毛先聚奎、故農部天鑑董先生德偁、故傳御衷文紀先生五昌、故樞部昭武李先生文鑽、韞公周先生昌時、心石沈先生士穎,而桐城方先生以寓公豫焉,其為之職志者昭武也。南湖九子為一社;故農部青雷徐先生振奇,故太常水功王先生玉書、故舍人梅仙邱先生子章、故評事荔堂林先生時躍、故監軍霜皋徐先生鳳垣,廢翁高先生斗權、故徵士蟄菴錢先生光繡、故武部隱學高先生宇泰、杲堂李先生文胤,其後復增以故評事端卿倪先生愛楷、故徵士立之周先生元初,其為之職志者隱學也。已而西湖七子又為一社:故徵士正菴宗先生誼、香谷范先生兆芝、披雲陸先生宇燝、曉山董先生劍鍔、天益葉先生謙、雪樵陸先生崑,而故錦衣青神余先生木品以寓公豫焉,其為之職志者曉山也。最後南湖五子又為一社:故太常林先生時對、周先生立之、高先生斗權、朱先生釴與曉山也。其餘社會尚多,
然要推此四集為眉目云。
曉山先山字佩公,一字孟威,鄞人,前翰林改官四川監司樾之曾孫,諸生光臨之孫,高士非能先生士相之子。少而清俊,工為詩古文詞。非能先生自課之。甲申之變,非能先生尚茂齒憤甚,謂先生曰:『兒曹無庸讀萬卷書,且挽五石弓耳』。先生抱父而泣,焚其衣巾。自是父子互相鏃厲為遺民。
當是時,大學士錢忠介公故董氏婿,尚書蒼水張公亦董氏婿,故國世臣之感,兼以姻眷所連,倒庋傾筐以相從於焦原者,董氏較諸故家獨多。先生方館於族兄推官德欽家,共參五君子之密謀。嘗潛行至海上,覘諸幕府。已而煙沈潮息,相繼淪喪。通判光遠以自溢死,推官以兵死,農部德偁兄弟父子四人以悒悒死。而先生力固首陽之節,不妄交一人。其所鬱結,皆見之詩古文詞。陸觀察宇焜竄取故督師王公之首藏於密室,先生歲往哭之。及葬於城北,哭之終身。杜秀才殉義,先生課其子讀書,撫之如子。海寧查職方繼佐最持標格,及遊粵中,得交苑先生兆芝,因讀湖上七子集,歎曰:『吾每飯不忘佩公與披雲也』。又曰:『佩公真古人!兄弟更番負米共事非能先生,尤竭其力』云。
生於天啟二年九月初三日,卒於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初三日。娶陳氏。子允實、允寶。孫四。葬於柳隘。所著有墨陽內編、外編,閏編、曉山遊草若干卷。先生之弟徙山先
生德鑣亦有高節,不媿其兄。年運而往,文獻凋殘,諸社老之姓名且有不傳者。予友鈍軒董宖方輯董氏家乘,請予為曉山表墓之文,因牽連及之,庶後之學者有所徵也夫。其詞曰:
南嶽之遺民,西臺之故人。試過湖上之詩寮,猶令我黯然其消魂。百年過者,式此孤墳。
陸佛民先生志
佛民先生姓陸氏,諱觀,字賓王,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廣西布政使銓之四世孫。少於書無不窺。其學元元本本,洞悉百氏之流別。絕工詩古文詞,而不自表見。丙戌以後,悵然棄其諸生。其時族父觀察周明先生鞅掌戈甲間,田、荊、高、宋之徒旁午於庭。而先生與居相近,深坐複閣中,雖祖父忌日俱不出臨,莫得見其面者。獨周明至,則納之語,或移日而去,乃知二人之跡不相肖而心相孚也。周明嘗從容問先生曰:『今世之委身軍持者,以開布薙之令也,子之種種者固無恙,而何以曰佛民』?先生笑曰:『非也。吾所謂佛民者,拂人也。夫吾之冥然而不有其生也,亦可哀矣,而尚奄然而未抵於死,拂熟甚焉。拂人者,佛民也』。周明曰:『甚矣夫,予之昧於六書也』!先生前此授徒甚多,至是皆莫得至床下,惟林御史璽菴偶一見之。其複閣中詩文,亦惟周明與璽
菴一見之。己亥年六十有七,病卒。周明枕之股而哭之曰:『吾家五世相韓之痛,更誰與吾分此志者乎』?是日也,諸子弟來會弔者始見其髮毛參毛參然未有損也;皆為流涕。葬於某鄉之某原。又四年,周明竟以事死。蓋自國步改易,抗開薙之命以殞生者,大江南北,所在多有。其不然者,或終身逃身之島上。獨吾卿蛟川薛公白榆與先生偃然居城市中,風波不及,須鬢依然,斯亦驗蹈之一奇也。然而柴門謝客,甘心於死灰槁木以逃世網,斯尤難矣。今先生之後甚衰,遺文散失殆盡,漸無知者。周明先生之子經異以其事請予揭之墓,予乃序以貽之。
陸披雲先生阡表
吾鄉湖上前輩,二陸最多奇節。贛菴副使之墓志於姚江黃公,其子經異以事不備,重乞予為之碑。已而又以披雲先生阡表為請。因曰:『昔宋季桐廬二孫之志,晉卿、華川先後爭勝,何如子之兼之也』。予文於昔人何能為役,而懼隱德之弗曜,曷敢辭?
先生諱宇燝,字春明,別署披雲,贛菴副使之第五弟也。負才自喜,俯視一切。副使風格稜稜不可犯,而先生稍濟之以和,故世人親之,以為夏日冬日之分。然其刻意厲行,雖嚬笑皆歸名節則一也。
丙戌後棄諸生,與喪職之徒遊,荒亭木末,時聞野哭。同里杜秀才懋俊仗義,物故
,先生藏其遺孤憲琦,延師教之,長為授室。憲琦羸弱,先生撫之如嬰兒,苟見其色理不和,輒有憂色。華亭張閣部孫茂滋囚鄞獄中,先生百計出之。茂滋既出而病幾死,先生一茶一藥無不躬親。葉布衣謙早夭,先生養其母終身。其後茂滋旋里,甫舉一女而卒。憲琦亦夭。先生每與客言之,未嘗不於邑淋漓,廢餐竟日。桐城方授亦遺民之好奇者,避地來鄞,先生館之湖樓中。授遊象山而卒,先生經紀其喪,收拾其遺文以致其家。青神余木品來鄞,亦館於先生。以是盡喪其先世所遺之產而不顧也。副使崎嶇島寨之間,蹤跡臲卼,已而終以降卒所牽,逮入牢戶,家門震動,禍在不測,先生上奉家廟、下撫諸姪,神色自如。風波甫定而兄死矣,先生隻輪孤翼,身益窮、節益厲。故太史葛公世振登啟事,親從爭從臾出山。太史尚壯年,先生以十斷句為祖道,祝之以危學士和州之役。太史歎曰:『吾尚可以行乎』?力辭不赴。嗚呼!翹車弓乘,古人所以致畏於友朋者,至後世蓋希聞矣。先生以危行發為危言,故聞者足戒,而太史累奉徵書,卒保高蹈。
先生性嗜異書,晚年,家既窮,不能具寫官,乃手鈔之。瀕病不倦。從子官山左,令其訪東萊趙隱君士喆遺書;垂歿,當以其書未至為恨。自棄諸生,即練衣蔬食。叢林或以為佞佛,爭勸之披緇。先生笑不答。及遺命不作佛事。眾始瞿然。少時嘗買苕娘為婢,已乃知其為宦家女,遽還之,不索其值。國難而後,傾家以贖子女之被掠者。三尚或以急告,雖出晨炊之米應之,弗計也。然以先生之大節言,則此特其緒餘耳。
董處士劍鍔評其集曰:『先生峨冠正衿,危坐一室,焚書溉花,意其人為右丞蘇州一流。乃唱歎之餘,則為羽徵變聲,如風如雷,不知者以為詩殊其人,其知者以為人寄於詩也』。聞者以為知言。所著觀日堂集八卷,藏於家。
先生生於萬歷己未十月二十六日,卒於康熙甲子六月十四日,得年六十六歲。娶朱氏,再娶沈氏。葬城西李家橋之原,其墓志乃自製者。子經旦。其銘曰:
西湖之西,喬木蒼之。康僖而後,三石爭光。暨於右都,不屈逆奄。明之世臣,吾鄉所瞻。乃有高節,國亡彌厲:右都之子、副使之弟。
宗徵君墓幢銘
改玉之際,吾鄉諸遺老社會極盛,而湖上之七子苦節為最。七子之中,以詩言,正菴為最。正菴先生姓宗氏,諱誼,字在公,原籍南直隸徽州府歙縣,遷鄞。曾祖某,祖某,父某。徽俗以懋遷有無為業,起家至陶、猗者不可指屈。先生之父亦以此豪於貲。而先生之性所好獨在詩,繞床阿堵,絕口不道,若寠儒然。
江東起事,議以正兵食正餉,義兵食義餉。正兵者,方、王諸營是也。義兵者,孫、熊、錢、沈諸營是也。正餉之出自田賦者即隸方、王,而浙東數十州縣各有義兵,但食其地勸輸之餉,勢既不給,當時時為正兵所掠奪,於是遂乏食。鄞之義餉,以故太僕
富,推之為主。其人已迎降江上,為諸公脅之以從,則日輦兼金賂貴戚,得入閣,反乾沒里中所輸,而出內於軍中甚吝。先生慨然發其家,得十萬金,徑送錢督師營。督師疏請獎之,且言其才宜在館閣。監國召詣都堂,先生曰:『是將以卜式出身也』,辭不赴。江師航海,資糧扉屨不能仍仰之內地。先生家已落,猶貨其田園、奴婢之未盡者以應之。蓋至是屏當一空,遂無擔石之儲,而先生怡然。
湖上之結社也,陸披雲、董曉山,葉天益、陸雪樵皆鄞產,范香谷則定產,而蜀人余生生以寓公亦預焉。七子以扁舟共遊湖上,或孺子泣,或放歌相和,或瞠目視岸上,人多怪之。先生之詩如怪峰奇瀾,嵯峨淡冽,不自人間。所著有南軒、南樓二集、湖上集、蘿巖集、西村集、療飢集。晚年合為愚囊槁,刪定得六卷。然此皆其外集,頗和平,至內集則無見者。
先生性狷急。嘗在先贈公座中護爐圍火,適有客至,其人頗遊時貴之門,將以淡巴菰引火,先生拂然,遽曰:『汙吾火矣』!晚年所居僅破屋,時至絕粒,哦詩不衰。先生生於某年月日,卒於某年月日。夫人某氏。葬某鄉某原。其愚囊槁今藏董生秉純,蓋周即墨證山所手書。其銘曰:
於國有益,於家奚惜。其命雖窮,其詩則工。荒江夕照,靈禽所弔。讀我銘文,如見其人。
范處士墳版文
范處士者,諱兆芝,字香谷,浙之寧波府定海縣人,工部員外郎我躬子也。處士少不羈,負才自異,揮霍一切,家漸困,里人多笑而遠之。其婦翁謝氏為豪宗子弟,裘馬炳赫,處士視之若無有,而諸謝亦以其落拓,弗喜也。獨其婦弟二人者嚴事之。處士曰:『吾婦家祗此二人者稍可,餘俱奴才耳』。時以比之趙岐。
同里華職方嘿農負風節,處士宗之,一步一趨,皆以為準。職方鞅掌國難,處士助焉。戊子翻城之役,亦牽連被囚,將行刑矣;謝徵君時符,其婦叔也,以奇計脫之,遂挈家避地鄞之東偏。
處士自遊江上諸幕府以來,家盡落,連遭挫折,不自得。每酒闌日暮,語及平生,則怒髮裂冠,彈指出血,座上人咸惴惴惟恐其辭之未畢也。好義日益甚。華亭張茂滋被俘,陸公子披雲出之獄,未能為其歸計也,處士曰:『在我而已』。為之治行李,設祭於閣部墓前,送之歸華亭,復為之謀其家事,方去。已而窮甚,乃訪故人於廣東。甫至而病遂不起,其從人為旁皇作歸櫬計。適有自慈谿至者過之,泫然泣曰:『是嘗拯我於厄者,殯當於我歸』。即為輿致其喪至家。然其家終不知處士之於是人所拯何事也。
處士之出遊也,中途遇查職方方舟,相得甚歡。職方攜女妓一部於舟中,日邀處士
過船飲酒,醉則相與臥妓側,至其密語,人莫得而聞也。臨別,與處士約以次年同歸湖上修史,而處士死。
處士生於天啟甲子某月日,卒於順治戊戌某月日。子一,基宥。女二;其長者許陸經旦,披雲子也,未娶,以哭父瞽。范氏辭於陸氏,請更娶,陸氏不可,而女竟以毀卒,披雲痛之,乃更娶基宥女配經旦子。處士卒之十五年,其孺人卒。而謝氏二弟皆已貴,為之營護其家,重以姻好焉。處士所著復旦堂集及諸書皆散佚於廣東。經曰以其殘槁歸予而請為之墳記,予不敢以蕪劣辭。其詞曰:
雖灰其心,未瞑其睫,嗤彼皮相,目為遊俠。
葉處士志
葉處士謙字天益,浙之寧波衛人也。其始祖自潛山以功賜爵世襲百戶,來寧波,居北郭。曾祖武略將軍紳,當嘉靖時,海濱方有王直之亂,寧波東隅日被兵,城門晝閉,浮梁中斷,大史僅保郭內。武略憤甚,出家財募死士為禦賊計。一日傳賊至,開門叱纜徑渡,遇賊先鋒於七里墊,直前揮殺,賊大創而兵不繼,賊踵至,武略與二子俱死之。謂晉其所襲爵為千戶。時武略年僅三十六。相傳其人放誕,好飲博市廛中,一旦臨大節,始服其義。至處士乃以儒學起,而亦以國亡爵絕。
處士為人,守規蹈矩,跬步不妄。工為詩,其嚴格律、審流派,亦如其人。顧自謂忠節之後,不肯屈身二姓。嘗曰:『我家雖不敢與晉之陶氏比大,然其為世臣則一也』。聞者多笑之。當是時,甬句東遷民極盛,而寓公亦多,桐城方子留、成都余生生、華亭宋菊齊皆重處士,詩筒往來,無日不相喝和。顧蕉萃特甚。嘗於夏日曝衣,持武略所遺緋袍泣曰:『此茜色者尚與當日沙場戰血相映紅也。今孫輩之生存,負乃祖矣』!所居不蔽風雨,其徒或為之謀徙宅,則曰:『此所踐者,先將軍賜弟之土也,弗敢易』。一時遺民共為賦城北破廬詩。周鄮山過之,歎曰:『昔人之稱東發一餐竟日,不願長生,今於天益見之』。時處士母在堂,束脩所入不足供甘旨,則稍為人應詩文之請以潤筆,然非其人不許也。尋病瘧不起,訣其母曰:『兒所恨者以母在也,不然,兒死晚矣』!無子。葬於城北武略大墓旁。
嗚呼!處士之齎志柴門,其與武略之橫身馬革一也。顧不得之軍師國邑之世臣,而得之草野,乃知忠孝之稟各有所鍾。數十年以來,耆老殆盡,固無能知處士之大節者。即以其詩,亦在湖上七子集中,而今知者鮮矣。予友董宖既屬予撰曉山先生墓版文,更為處士請,予乃為之志,以俟他日之錄遺民者。
周徵君墓幢銘
鄮山先生周姓,諱容,字茂三,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先生少即工詩,常熟錢侍郎牧齋稱之,謂如獨鳥呼春、九鐘鳴霜,所見詩人無及之者。錄其詩於吾炙集。國難後,棄諸生,放浪湖山,世多方之徐渭,非其倫也。先生以布衣詩人名,顧其素心原不肯以山澤臞夸篇什者。即其捄徐御史心水一事,要非東西京人物不足語此。
先生未知名時,首為御史所識,揄揚不啻口出。海氛四起,多掠資糧於內地。御史一日遊山莊,為士兵突至,縛之去,置平西將軍王朝先營,索餉數萬不得,囚水牢中。親友莫敢赴。先生故常來往海上,諸營多相識者,挺身往,請之朝先,握手道故,遽釋御史歸。而部下大譁,謂『是必周生受賕,故來請,或力而拘,或蹔而免,將軍乃為秀才欺耶』!朝先故武人,忽發怒,下先生獄,榜掠之。先生不屈,賴座客方君伯呂、萬君旋吉百方營護,而沈閣學彤菴亦以為言,伯呂等再請之,得放還。然先生足由是躄。嘗自笑曰:『吾今且為半人』,因別署甓翁。嗚呼!由其報知己者觀之,而其君臣父子之間可知也。
先生蹤跡遍天下,所至皆有詩,於浙最厚查方舟,於山右則申鳧盟,傅青主,於江右則王於一,於閩則許有介,於山左則于公冶、紀伯紫。喪亂而後,嘗盡薙其髮為僧矣,未幾,以母在返初服。晚年已倦遊,適有以非意干之者,乃復出門。時里中史侍郎立
齋官於京,招先生往,已而有博學鴻儒之辟,朝臣爭欲薦之,先生以死力辭。次年卒於京邸。
生於明萬歷己未某月某日,卒於康熙己未某月某日,得年六十有一。初娶金氏,亦工詩。乙酉之秩,方產女七日,喧傳土寇入城,先生欲奉親出避,而堂上徘徊不前。孺人知之,曰:『以吾故,使舅姑瀕於危,不可;然吾亦豈可辱』?乃為素羅之歌,引羅自經。婢急解之,雖未絕,然已困不能起。時人歎其義烈。再娶陳氏,合葬於某村。子宛春。先生所著有春酒堂詩集十卷、文集四卷、詩話一卷,乃其手定之槁。其生平秘惜之作多付之火。囚鹿島時著滃志一卷以紀時事,今亦不傳。先生有一僕,甚義。先生卒時,或欲以兼金賄僕,取其集以去。僕固執不可。先生最工書,亦喜畫。飲酒數斗不亂,詼諧間作,輒傾一座。丁亥遊閩,有以千金屬一事者,揮去弗顧。太原閻徵君百詩嘗曰:『鄮山,吾家白耷山人之儔,而詩過之』。
雍正癸丑,宛春寄予書京師,以餘杭孫海門所作傳乞予表阡,忽忽六年,未及掇槁。予罷官歸,宛春來請益力,且言海門之文不工。然予文豈敢謂其必傳耶?其讚曰:
先生之節,不愧遺民。浮海急難,幾困波臣。出其餘事,乃作詩人。我銘其阡,以慰後昆。--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六。
先曾王父先王父神道闕銘
吾鄞之全氏,自宋太平興國中,侍御府君由錢塘來卜居城南之桓谿,十六傳而遷城中。檢討府君始以篤學懿行稱人師。侍郎府君以碩德大節在永陵講筵,直道不容,外遷陪都。和州府君以慈惠之政,歷守南畿為循吏。應山府君文學淵奧,牽絲作吏,未展其用;祖望之高王父也。應山府君伯子諱大和,字介石,別號他山,國子監生;叔子諱大程,字襄孫,別號式公,府學生。他山府君無子,以式公府君子為之後,祖望之王父也;諱吾騏,字聿青,別號北空。
他山府君兄弟,當明之季,用錢忠介公薦,一以大理寺左評事徵,一以太常寺博士徵;見江上事不可為,俱不受。丙戌以後,甬勾東之人遠在天末,尚煩多士、多方之訓,成化最晚,其在世祿家子弟尤為甚焉。而吾全氏一日棄諸生籍者二十四人。他山府君議以東錢湖之東最稱荒僻,而吾家有田十畝在童嶴,又為東湖萬山之中,人跡罕至,欲避地焉。王父時年十六,他山府君問曰:『汝能絕意人世乎』?王父曰:『謹受命』。即披野服,隨二父入山。一門共修汐社,力耕之餘,清吟而已。高先生隱學嘗嘆曰:『謝皋羽棄其子行遯,終身不相問,鄭所南則無子,未若全氏之駢聚也』。而家業自是蕩然。城中里第為營將所踞,圖書法物無一存者。所有春雲軒池沼,廢為馬廄。乃自以
為入山已深,而杜嶴起兵,管江搆禍,山中犬牙交錯,血瀑腥嵐,風鶴之警日至,雞犬俱遭物色,寨長土團雜沓來過,雖邀天幸,卒得免禍,而危機已遍歷矣。辛卯以後,始得稍靜,而他山府君暨孺人李、式公府君暨孺人翁相繼逝世,又喪吾前王母。再娶,始得舉先君子兄弟,而王母又逝,先君子兄弟皆王父所親字也,其荼苦益不堪而怡然不改其樂。先君子既長,始返城居,得一椽於宮詹府君第中。
湖上有不波航者,陸氏之詩樓也。王父與李先生昭武輩遊其上,日唱酬焉。望見之者,登知為咸淳以上人也。得年六十有八而卒。生於崇禎辛未十月二十四日,卒於康熙丁丑五月初二日。子二,先君暨仲父也。乾隆丁卯三月,以不肖祖望邀恩命貤贈翰林院庶吉士,王母潘氏、董氏俱贈孺人。
贈公性方嚴,跬步不苟,而忠孝之行根於天性。和州府君之祭田幾為群從所廢,贈公以死爭之得止。他山府君仲弟亦無後,其繼子不肖,奉養有闕,贈公月致餼以饋之。群從輩或加橫逆,勿校也。所著有梓里諸忠傳略二卷、聽濤樓詩二卷。葬於城南和州府君墓旁。
先君子欲為贈公作志,而未就也,凡不肖之所述,皆先君子口授之而次之以為銘。銘曰:
肥遯之節,固窮之操,其身則厄,其道則高。作詩貞石,垂之罔極。
穆翁全先生墓志
族祖穆翁先生諱美樟,字木千,晚年別署穆翁,先宮詹公之孫而舍人公之次子也。先宮詹公家貧甚。舍人之歿,棺衾俱竭力而後備。先生雖世冑,蕭然如儒素,獨與兄弟講求佐王之學,尤以名節自厲。熟於史,三漢、南北朝兩唐紀傳背誦如流。王節愍公令鄞,深器之。
張督師蒼水為諸生,放誕不羈,呼盧狂聚,窮晝極暮,自其父兄以至師友皆拒之,獨先生一見曰:『斯異人也』!乃儘賣負郭田三百金為償其負,而勸以折節改行。督師於儕輩不肯受一語,惟見先生稍斂其芒角。以女妻先生仲子 已而江上大亂,先生驅馳其間。事既不克,幅巾歸里。而督師以蒼頭異軍累蹶累起,崛強山海,遂為大朝所指目。先生買屋於黃巖,將以密置督師之家,未發而其眷屬已被錄。乃遣仲子挈婦往避地焉。
先生自是遂為目盲,一無所見。掩關靜坐,如袁閎之居士室,如范粲之乘柴車,言笑俱絕。侍者但聞其中夜必有嘆聲。於時督師戚里株連者多。先生門外,邏舟之過不絕,顧風波不及焉。
臨終書末命曰:『吾未得為蒼水延一線,汝曹當世奉其祀』。嗚呼!太白之識汾陽
,其與先生之識督師,皆出於風塵物色之外;一則為中興之元老,一則為窮島之孤臣,成敗不同,而其無愧為天地間偉人一也。生於萬曆某年月日,卒於康熙某年月日。娶周氏。江上授禮部主事。子三。其仲為督師婿者遂居黃巖。葬於東錢湖祖墓旁。所著有崧憲集,風格亦九靈山人一輩也。
族祖葦翁先生墓志
葦翁先生諱美閑,字吾衛,先宗伯公之孫、二何先生子也。二何先生雄於詩,其草書尤偉。先生詩有父傳,而畫馬極似松雪。宗伯故清貧,二何先生更視財如土,隨手而盡,至先生遂窶甚。同里陸大行文虎與二何先生善,重之婚姻,故先生為陸氏婿。大行最持標格,群從子弟少可者,獨奇先生,曰:『此郎他日不僅以風雅稱也』。
國難後,自以明室世臣,不仕異姓,集親表巨室子弟為棄繻社。於是願入社者,楊氏則文懿公裔孫文琦、文瓚,屠氏則侍郎大山孫獻宸,董氏則侍郎光宏孫德欽、翰林樾曾孫劍鍔,周氏則尚書應賓孫御天,陸氏則都御史世科子宇焜、宇燝,李氏則尚書康先孫振璣、振王巳,徐氏則大理卿時進子鳳垣,施氏則都督僉事翰子邦玠,高氏則都御史斗樞子宇泰,吾家則族祖木千先生暨先曾王父兄弟皆豫焉。而武進王忠烈公子之栻以忠烈曾知鄞,故來僑寓,亦願入社。謝昌元聞而惡之曰:『此輩不復求死所耶』!
順治丙戌,之栻以部曹為金華朱閣部所招,守義烏死。戊子,二楊兄弟獻宸、德欽、邦玠五人謀以城應海上,不克,俱死;宇泰牽連入獄,幸免。先生不以懼禍自降其節。己丑,監國至翁洲,先生為之治其屝屨,則貨宗伯遺居應之。自是祗老屋兩間,有時晨炊不給。先生畫馬自若。監國召之為樞曹,未赴,翁洲破而止。二陸之居與先生隔一垣。姚江王侍郎梟首城上,宇火鼎竄取以歸,藏書庫中,每年寒食,密邀先生,出其首以一卮祭之,雖其家人有不知也。壬寅,振璣以降人所告入獄。癸卯,先生與宇火鼎俱逮至杭,嘆曰:『吾不可辱』!一夕暴卒。明年,張尚書難作,木千先生以其姻亦幾不免。蓋二十年來,社中人物或死或生,要皆以完節終。六朝最重門第,自唐以後始衰。今以先生社事觀之,乃知故國喬木,不可不亟為封殖,而成周分殷民於諸國,漢人徙齊,楚諸族於茂陵,興王之慮所必及也。
先生被難,詩稿散無存者。子二,宗然、宗岐,俱國子生而無嗣,從孫國泰為之後。雍正甲辰,始葬於宗伯墓旁。先贈公嘗欲作先生傳而不果,予為此志,亦猶先贈公之意也。--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八。
明禮部尚書仍兼通政使武進吳公事狀
公諱鍾巒,字峻伯,別字稚山,學者稱為霞舟先生,南直隸常州武進人也。弱冠,讀王文成公傳習錄,悅之。繼遊於釋氏,又習養生家言,皆悅之。已聞顧端文公講學東林書院,執經從焉,遂盡棄所學,一意濂洛之旨。又遊高忠憲公之門。而所宗主者為孫文介公之困思鈔。是時公年當未三十,已嶽嶽稱人師。門下江陰李忠毅公,其最著也。公累應科舉不售。而忠毅以進士入臺,忤逆奄,緹騎逮入京。自江陰過武進,公出逆之,留歸其家飲餞。忠毅歎曰:『此後莫令吾兒讀書』。公曰:『弗為真讀書人已耳,稍讀之庸何傷』?忠毅笑曰:『然則莫令從真先生讀書』。因相與訂婚姻而去。
以明經授河南光州學正,遂舉光州籍,成崇禎甲戌進士,年五十有八矣。知長興縣,時與諸生講學,從之者如雲。顧以旱潦相仍,催科甚拙。己卯,奄人崔璘以巡視鹽糧至,張甚,守令見之,蒲伏如撫按,公獨不往。及以公事見,長揖不屈。璘怒,而太守亦怒,中以蜚語削籍。襆被登舟。長興之人送之。公曰:『吾宦於此有三樂:其一為蕺山先生來弔丁君長孺,得與證明所學;其一為重九日登烏瞻山;其一則丙子校士得錢生肅樂也』。
公性恬淡,既罷官,即有投老之意。宜興再相,頗以延攬清流為事。遣所知道意,許登啟事。公笑曰:『公為山巨源,請容我為嵇叔夜;公為富彥國,請容我為邵堯夫』。宜興不樂,公泊如也。
辛巳,湔除左降諸官,補紹興府照磨,陞桂林府推官。甲申六月,聞國難,絕而復醒,曰:『吾友馬素修必死矣』!己而果然。南中授禮部主事,未上國亡。是年,公叔子福之以起兵死。閩中以原官召之,遷員外郎,上書言事,權貴不喜。公曰:『今日何日,尚欲拒人言耶』?唐王將為贛州之行,公曰:『閩海雖非立國之區,然今日所急者,選鋒銳進,克復南昌,聯絡吳楚,以得長江,或可自固。若舍此他圖,關門一有騷動,全國震驚矣』。唐王不能用。出為廣東副使,未行,閩中又亡。遁跡海濱。
公憤士大夫多失節,乃作十願齋說。其一曰:『吾願子孫世為儒,不願其登科第』。其二曰:『吾願其讀聖賢書,不願其乞靈於西竺之三車』。其終曰:『吾願其見危授命,不願其偷生事仇』。又集累朝革命之際,上自夷、齊,下至遜國諸忠,為歲寒松柏集,而從客問以寄其詞。曰:『客有問曰:諸君子之死節誠忠矣,然無救於國之亡也,子何述焉?應之曰:子不云乎,歲寒知松柏,歎知之晚也。夫諸君子皆公忠直亮之臣,較然不欺其志者也,臨難而能勵其操,必授命而能盡其職,使人主早知而用之,用為宰執則如中國相司馬而遼邊息警,用為諫議則如漢廷有汲黯而淮南寢謀,用為鎮帥則如軍中有范、韓而西賊破膽,又安得有亡國事乎?惟不知而不用,即用之而不柄用,斷且憚其方正而疏之,惑於讒佞而斥之,甚且錮其黨而并其同道之朋一空之。於是高爵厚祿,徒以豢養庸碌貪鄙之輩,相與招權納賄,阻塞賢路,天下之事日就敗壞而不為補救。及
其亡也,奉身眾竄,反顏事仇。嗟嗟!烈女不更二夫,況薦枕席於手刃其夫之人乎?若輩之肉當足食耶!易曰:小人勿用,必亂邦也。吾將以告後世人主之誤於小人而後知君子者,又烏容以無述?客又問曰:諸君子之抗節者誠清矣,曷不死之?應之曰:記云:君子謀人之國,國亡則死之;謀人之軍,軍敗則死之。諸君子皆不柄用,未嘗與謀軍國事。易曰:介於石不終日儉德避難;夫安得死之,守吾義焉耳。曰:然則恢復可乎?曰:事去矣,是非其力所能及也,存吾志焉耳。志在恢復,環堵之中,不污異命,居一室是一室之恢復也;此身不死,此志不移,生一日是一日之恢復也。尺地莫非其有,吾方寸之地終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吾先朝之老終非其臣也。是故商之亡不亡於牧野之倒戈,而亡於微子之抱器;宋之亡不亡於皋亭之出璽,而亡於柴市之臨刑。國以一人存,此之謂也。曰:其人亡則如之何?曰:子不見朱子綱目之書法乎?書曰晉處士陶潛卒在宋元嘉四年,是靖節千古存而晉未始亡也。故商亡而首陽采薇之歌不亡則商亦不亡;漢亡而武侯出師之表不亡則漢亦不亡;宋亡而零丁、正氣諸篇什不亡則宋亦不亡。子謂空言無補,將謂春秋之作曾不足以存周乎?客慨然而退』。時有以公流離海外勸之歸者,公作止歸說謝之。
丁亥冬,監國至閩。閩中士大夫皆觀望不出。公曰:『出固無益也。雖然,不出則人心遂渙。以死繼之耳』。乃入朝,拜通政使。至則申明職掌,言『今者,遠近章奏,
武臣則自稱將軍、都督,文臣則自稱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屑署也。至所在游食江湖者,則又假造偽印,販鬻官爵,僵臥邱園而日聯師齊楚,保守僕御而曰聚兵十萬,以此聲聞,徒致亂階。臣請自後嚴加覈實,集兵則稽其軍籍,職兵則考其敕符』。王是其言。陞禮部尚書,原官如故,兼督學政。從王幸浙,所至錄其士之秀者,入見於王,僕僕拜起,人笑其迂。公曰:『濟濟多士,維周之楨,可以亂世而失教士耶』?
時朝政盡歸武臣,公卿不得有所可否。公歎曰:『當此之時,惟見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圖恢復,成敗尚聽諸天,非立命之學也。當此之時,惟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禍福全聽諸人,非保身之學也』。姚江黃都御史宗羲招公居四明洞天,公答之曰:『故人有母,固應言歸。老生從王所在,待盡而已』。遂退居補陀。舟山師潰,公曰:『昔者吾師高忠憲公與吾弟子李仲達死奄難,吾為詩哭之;吾友馬君常死國難,吾為詩哭之;吾門生錢希聲從亡而死,吾為詩哭之;吾子福之倡義而死,吾為詩哭之。吾老矣,不及此時尋一塊乾淨土,即一旦疾病死,其何以見先帝、謝諸君於地下哉』!乃復渡海入城。九月二日,與張閣部肯堂訣曰:『吾以前途待公』。至文廟右廡,設高座,積薪其下,捧先師神位,舉火自焚。賦絕命詞曰:『只為同志催程急,故遣臨行火浣衣』。時年七十有五。僕徐甲負骨以歸。夫人劉氏。
福之字公介,公第三子。少聰穎,年十五能文。侍父之任光州。集光庠諸名士較藝
,福之即與對壘。尋循例應州試,即成州諸生。尋歸應本邑童子試,即成邑諸生。從諸生應歲試,即成廩膳生。從諸廩生應貢試,即成選貢生。故自成童以至弱冠,無不以科名期福之者。福之亦雅自負,落筆不作凡近語。奧思怪字,初閱之不可句讀,徐能之法脈井然,非以艱深文淺易也。讀書該博,無所不窺,而尤留心經濟。感時事亟,嘗上箋其父曰:『天下事無非兵理。處今亂世,非將略兵法無以處事馭人。杜牧注孫子云,得其一二者為小吏,盡得其道則可為大吏也。今見當事統數百兵即譁矣,大吏見數十亂民即倉皇矣。有地方之責者,凡其地弁將、營卒、縉紳、耆老、吏胥、役隸以及盜賊、土豪,無不留著眼,以法詰糾部勒之,密密有心腹爪牙之用,則卒有事變,可以制置』。公深異其言。乙酉,常州城破,職方吳易起兵太湖,福之應之,兵敗死焉。
吳氏之先本無錫人。其遠祖有以革除去御史之官歸隱者,三遷至武進之橫林,卒而葬焉,遂家於此。公所著有周易卦說、大學衍注、霞舟樵卷、語錄藏於家。海外有稚山集,在吾鄞。至今長興人有霞舟書院。
明工部尚書仍兼吏部侍郎上海朱公事狀
公諱永祐,字爰啟,別號聞玄,南直隸松江府上海人也。崇禎甲戌進士,釋褐,刑部主事,調選部。為人忼爽英駿,篤於朋友之誼,而中無城府,凡交際者皆竭力獎借之
;顧大節所在,則持之甚固,莫能奪也。
乙酉,南中大亂,預於松江夏,陳諸公之師。事去,棄家航海。唐王進郎中,改戶、兵二科都給事中,遷太常寺卿,兼原官。總制尚書張公肯堂,公同鄉也,力薦公,請以為北征監軍。詔公監平彝侯周鶴芝營。而鄭芝龍密約降,諸將之兵不得發。鶴芝以軍入海,相機進止,屯於鷺門。芝龍之降也,棄福州,入東石。東石與鷺門近,公偕鶴芝流涕諫之,不能得,乃謀遣刺客殺之。常熟趙牧者,勇士也,素常謁公幕下,公召語之曰:『足下往見芝龍,詭稱欲降北自效者,芝龍必相親,遂擊殺之,以成千古之名』。牧欣然請行。芝龍方匆匆,牧累晉謁不得通,遂止。於是公以鶴芝之軍移海壇。是時鄭成功雖起兵而未集,鄭彩自浙東來亦未至,而公收拾已散之人心以扶大義,海上翕然。明年正月,復海口,鶴芝之故里也,即以林學舞與牧守之。四月,大兵攻海口,牧出戰,累勝。而大兵日益,城破,學舞、牧俱死之。魯王再出師,加公刑部侍郎,監軍如故。丁亥,公浮舟與張公肯堂、徐公孚遠至翁洲。
海上之局,皆諸帥枋之,更勝迭負,強者當國,互相魚肉。鄭彩始與鄭遵謙稱為兄弟,已而殺之。又與周瑞為父子,不久即交惡。鶴芝亦嘗稱門生於彩,已而交鬥。而鄭成功深不喜彩、鶴芝與瑞,乃兄弟相疾如仇。此閩中諸帥之略也。黃斌卿尤猜忌,連殺荊本徹、賀君堯。雖與張名振為親家,思并其軍。又欲王朝先。名振部將阮進歸斌卿,
已而又與斌卿交惡,復與名振合。名振又枉殺朝先。此浙中諸帥之略也。其中文臣左右其間,動即獲咎。如熊公汝霖、錢公肅樂、沈公宸荃以此死。姚江黃都御史為作海上慟哭記述之。而獨公回翔海上,遍得諸帥心。鶴芝尤敬公,即斌卿亦與公最相得。莫知其所以然也。
王至台,加公吏部侍郎。翁洲建國,以工部尚書仍兼吏部事。公令鶴芝兄弟以軍屯溫之三盤為犄角焉。公素未講學,至是與吳公鍾巒講顧氏東林之學。或笑之曰:『有是哉,公之迂也』!公曰:『然則厓山陸丞相非耶』?翁洲破,公病甚,大帥執公呵之使跪,公衣冠挺立,不屈。大兵斫其脅,大罵而死。大帥幕中有時甲者,舊嘗受恩於公者也,懼大帥且梟公首,以金賂守者,竊其尸,與公僕負出城。血濘濘流不止,其僕哭曰:『公生前好潔,雖盛夏不肯使汗沾衣,今乃爾耶』?其血應聲止。時城中鼎沸,無所得棺,火葬於螺頭門外。公家婦女亦多死者,不能得其詳也。
明兵部尚書兼掌都察院事鍾祥李公事狀
公名向中,字豹章,號立齋,湖廣鍾祥縣人也,崇禎庚辰進士,知長興縣,以能調知秀水。浙右素稱難治,豪紳比戶,把持長吏,而是時以軍興重賦役,吳民狡施飛灑詭寄之術,奸胥上下其手,逋賦以巨萬。公下令按產均徭,貲算不與、匿田不自占及攬他
人田為己產者論如律。圖其阡陌原隰於冊,而實以人戶,奸吏無所舞文。豪紳之奴橫甚,公執法治之不少貸。民始而怨,繼而服。時時為民講禮,不使僭踰。左光先以巡按至,屬吏多所餽遺,公以泉水雙罌上之。光先歎公之廉。內遷車駕主事,甫至淮上而國亡。
南中晉職方郎中,巡視浙西嘉湖兵備,尋調蘇松。甫至而南中又亡。公與沈公猶龍、夏公允彝等起兵不克,走入浙東。公以浙中之厄於方、王也,棄之入閩,而閩中亦厄於鄭氏,加公尚寶司卿。未幾,浙、閩相繼亡。公時奉其父母以行,避兵碓城山中。
丁亥,諸軍次於長垣。福安劉公中藻起兵,招公同朝於王所,即拜公兵部侍郎,巡撫福寧,兼監福安軍。劉公開府福安,公分軍扼沙埕。劉公善治兵,能以一旅之卒,激發忠義,累戰累勝。其部下頗多不戢,海上居民謠曰:『長髯總兵,黔面御史,銳頭中軍,有如封豕,我父我兒,交臂且死』。公語劉公曰:『是非所以成大事也』。劉公曰:『是監軍之任,公何嫌焉』?公乃持節召其中軍將欲斬之,中軍將訴於劉公。劉公曰:『汝今日乃遇段太尉也』!自是劉公軍士始整肅。
公在行間,衣短後衣,縛褲褶,遍歷諸舶慰勞之。鮫人蜒戶,勉以故國之誼,使量力輸助,而無所掠,福寧一帶依公如父。已而大兵攻福安,公兵少不能援,城破。振威伯涂覺突圍,以所部出。勷武伯章義舊與覺以福寧來歸者也,方共守沙埕而覺至,公以二
將之師護監國入浙,次於三盤已而與定西侯張名振取健跳諸所。大兵圍之。蕩吳伯阮進來援,再戰皆捷。遂奉王都翁洲。晉尚書,兼掌都察院。公見事不可為,而悍帥迭起,歎曰:『此所謂是何天子、是何節度使者也』。
嘗問左右曰:『絕粒幾日可死』?曰:『七日』。公曰:『何緩也』!然是時風帆浪楫,從亡諸臣多蕉萃無顏色,而公丰采隱然,白晢如故。庚寅冬,父卒,監國令墨衰視事。翁洲破,歎曰:『先帝以治行拔向中,不得死難;華亭之役,不與沈、夏諸死俱死;福寧之役,不與劉公俱死;偷生七載,亦希得一當以報先帝,今已矣。先大父在殯,老母在堂,向中不可死,然不死則辱,不如一決之愈也。我死,幸投我海中以志恨』。大兵召之不至,捕之,衰絰入見。大帥問曰:『召君不來,捕君則來,何也』?公曰:『召則恐諭降也,捕則僅就戮耳』。翔武而出。次日,行刑者乃其舊部,遂投公於海。長子善毓從死。而太夫人傅氏、夫人蔣氏及次子善騭,有義士匿之。或以告之提督田雄,亦服公義,弗究也。其後歸鍾祥。公之死也,得年四十有一。
予讀杭人吳農祥所作公傳,謂公與劉公以治兵故有曠林之爭,互殺其中軍將以相攻,劉公夫人勸之而止;此妄言也。劉公於公始終無間,農祥所記明末事,半出無稽,不特公傳也。
翁洲之難,死者甚多。而左班則以閣部張公、尚書吳公、朱公、李公、吾鄉兵科董公,右班則安洋將軍劉公最烈,時稱六大忠臣。淅中修通志,予詔纂修諸君當別立傳,諸君因令予具藍本。張公、劉公、董公,予已有碑志,乃作三尚書狀并碑志移之,然卒未立傳也。
明文華殿大學士兵部尚書督師金華朱公事狀
公名大典,字廷之,一字未孩,浙之金華人也。世農家子,至其祖多坐毆死族人論罪抵償,公父鳳救之,遂傾身事吏,吏左右之,得脫。公父乃終身事吏,襲其業。
公少補諸生,奇窮,不以屑意,時時為里中鳴不平事,與長吏相搘拄,長吏恨之,中以所行不端,幾斥。知蘭谿縣劉宇烈獨知之,曰:『此郎嶽嶽非池中物』,力調護之,得免。成萬曆丙辰進士,知章邱縣,治最。天啟壬戌,入為兵科給事中,轉工科,又轉兵科。逆奄用事,出為福建副使,轉參議,以病去官。
崇禎三年,起山東參政,備兵天津。公身幹魁傑,視瞻不常,習騎射,喜談兵。山東適有登萊之難,遂晉公右僉都御史,巡撫山東。舊撫累以招賊被辱,公至,排群議用勦。集步騎徑前,賊眾走。公言賊勢窮必入海,當伏兵海道以邀之,朝議未許,而賊已揚帆去。晉兵部侍郎,兼副都御史,蔭一子。
八年,流賊焚中都,陵寢被禍。思宗哭於二祖列宗之廟,遣官祭慰。詔公以漕督兼
淮撫。公撫東時,募得健卒千人、馬一千五百為麾下親軍,至是許將之至廬、鳳,修復園陵,以總兵楊御蕃隸焉。七月,賊十三營至靈寶,中州危急。上以淮北為憂,詔公以兵二千三百、御蕃兵千五百扼南畿要害,護祖陵。賊由上蔡入江北之太和。公與御史張任學居守,而遣列將朱子鳳援太和,楊振宗援蒙城,劉良佐援懷遠。振宗、良佐竟卻賊,而子鳳戰死,殺傷相當。
九年正月,總理盧公象昇大攻賊於滁州,公以其兵會之。賊破,走趨壽州。公以良佐等戰於蒙城,卻之。是年冬,賊大舉入江,陪京纂嚴,詔公與總理王家楨合繫。次年正月,公遣良佐一戰於大安集,再戰於廬州,三戰於六安之茅墩。又遣監紀楊正苾等戰於陶城鎮,再戰於沙河。四月,賊窺桐城。桐城非公分地,公以事急,遣良佐與協守總兵牟文綬救之,賊敗走。移兵援舒城,而分兵戍桐。當是時,制府殺賊者分三道:總理當一面,秦督當一面,總漕兼淮撫以護陵通運當一面。其餘撫臣各守所轄,往來策應。其始也,總理為盧公,秦督為洪承疇,皆稱善殺賊,然二家部將如曹文詔、曹變蛟、祖大樂、祖寬皆健鬥,所向有功。而公軍惟劉良佐稍著勞績,其視曹、祖亦遠遜,公獨以身枝梧其間,指示方略,終其任賊不再入中都,則其功也。其後盧公以勤王入,洪督與秦撫孫公傅庭繼之,皆忤樞府楊嗣昌,遭排笮,公則否,論者頗以此疑公。會公以淮北五縣失事,臺臣爭請易置。嗣昌曰:『誰可代者』?卒難其人而止。
嗣昌自出督師,詔公以諸軍為應兵。而公自行軍以來,頗不持小節,於公私囊橐無所戒。雖其後額餉多不至,賴前所入以給親軍,然謗大起。御史姜埰等言之,下法司勘問。公本用世才,自以功過不相掩,一旦對刀筆吏簿錄且不保,乃請以家財募兵勦寇自效。當事亦多惜之者,請還其麾下親軍,使益治兵以收後效,許之。公遂以麾下居京口,大集奇才、劍客,軍器一切自具,治西洋火藥幾三百餘筩。公子萬化亦任俠,召募東陽、義烏材武之士,以益公軍。方具疏待命,而許都之變作。公從京口馳歸,則都已破東陽、義烏、浦江三縣,進圍府治。時浙撫新任未至,巡按左光先在江上推公主兵。公治兵於江干,鞭十人貫三人耳禡祭即行,光先犒之,進擊走都。紹興推官陳公子龍在軍,因舊識都,遂招降之。然使非公一創之力,則亦未肯遽就撫也。公未至時,萬化已以家丁禦賊有功。而同里給事中姜應甲素不喜公,知東陽縣徐調元亦挾舊隙,反誣萬化以交通有狀。於是公以縱子通賊,再被劾,有詔逮治。議籍公家以助軍,會國變而止。論者以為公先在行間,雖不能無過,顧棄瑕補垢,尚應在所洗拭。至於枌社急難,挺身赴鬥,而反因睚眥之隙,誣以逆黨,是則立功之士,皆不能不解體者矣。
南中建國,吏部尚書徐公石麒再疏薦,不許。已而竟起為兵部尚書。御史鄭瑜劾公,猶以前事故也。時阮大鋮掌戎政,公不能有所展。尋以左良玉至,出督靖南兵禦之。大鋮亦繼至,而南中亡。公方與靖南議奉弘光入浙,靖南死,部將降,公遂以親軍歸,
議與江山諸公奉迎監國。時則張公國維與公主金華,孫、熊兩公主紹興,錢公肅樂主寧波,浙東之兵首推此三府。監國以張公輔政,而公以閣銜建行臺督師。公欲以東師由江上取杭,西師由常山通廣信,而閩中詔至,張公與熊公議弗受詔,公與錢公謂宜受之。兩議各有所執。主弗受詔者謂監國本非有爭名號之心,然一返初服,則以藩王上表,勢多牽制,而閩師亦未必能協力。主受者謂不宜先立異同,以啟爭端。其後卒主張公議。隆武聞,亦授公閣銜,公表謝。張公與公分地治兵,公轄金華、蘭谿、湯谿、浦江,張轄東陽、義烏、武康、永康。而方國安等以潰兵列江上,縱暴無狀。馬士英入其軍,人心岌岌。以故公之兵卒未嘗過嚴州一步。國安以諸軍中公最強,又聞公家尚多財,謀襲取之,以兵至近郊大掠,遂攻金華,聲言索餉四萬,以報士英之起公為尚書,其悖如此。公力禦之。監國以令旨召國安再四,始解去。公以江上事勢且不測,謀修宋公署為行宮,迎監國駐其地。或曰:『江上一危,婺中得安枕耶』?乃止。而公亦祗嚴兵自守,不能復預進取計矣。國安卒首潰,欲執監國以降。監國航海,遂引王師攻金華,公殺招撫使,監守三月,外無蚍蜉蟻子之援,而部下士卒無叛心。御史傅巖,公姻家也,家在義烏為強宗,請盡以子弟赴援。公泣而許之,夜縋而出。部將吳邦濬者,兵部尚書兌孫也,雄健有智略。公初罷淮撫歸,嘗以萬金託邦濬至京有所營,甫入京而國難作,邦濬以金歸,除行李所需外無缺者,公益重之。至是挈其家與城守,公倚之如左右手。有何
武者,亦部將,出戰最力。於是國安以大砲攻城,城中亦以火藥禦之,煙焰大起,聲如雷。大兵雖失利,然日夜濟師,而城中人漸疲,紛投坑塹,城遂陷。
公麾其愛妾、幼女及萬化妻章氏投井死。而急過邦濬,邦濬方與武語,公曰:『二將軍何語』?邦濬曰:『下官等皆應從明公死,然城中火藥尚多,不可資人,不如焚之,以為吾輩死所』。公出袖中火繩示之曰:『此固吾意』。乃共入庫中環坐,賓客、僕從願從者皆從焉。公子萬化尚巷戰,力盡見執。有告者曰:『公子死矣』!公即命從者舉火。頃刻,藥大發,如地震,王師反走辟易,多蹂踐死。火止,大索公不得,乃知在灰燼中。而傅巖亦死於義烏。邦濬妻傅氏亦死。公孫都督鈺以奉表入閩,亦死浦城。金華城中之民死者亦十九。而國安亦卒為本朝所誅。公開府十餘年,前則有阿附武陵之嫌,後則有由貴陽進用之誚,及其孤城抗命,闔門自盡,天下疑者始大白。
野史流傳所記公事多謬。吳農祥為公傳亦然。如云公以四萬金與貴陽及專奉閩是也。農祥於公有戚屬,尚不可據,予故作事狀以正之。
前侍郎達州李公研齋行狀
研齋李公天問閣集四卷,皆丙戌以後之作也,杭人張君南濟得之吳估書肆。侍郎於文不稱作家,然而舊聞軼事有足疏證史案者,此桑海諸公集所以可貴也。侍郎通籍甫一
歲而國亡,顧自其為孝廉捍禦里社,以至轉徒鮫宮蠣屋之間,側身軍旅者十七年,明史既不為立傳,而世亦莫知其本末。苕人溫睿臨雖嘗為立傳,然寥寥不詳。予家浙東,乃侍郎從亡地。先太常公一門皆嘗共事,故頗悉之。及鈔斯集,益得以舊所聞互相考見,乃為之狀,使異日補注明史者有所徵焉。
按侍郎諱長祥,字研齋,四川夔州府達州人也,諸生素之曾孫,永昌通判璧之孫,諸生為梅之子。生而神采英毅,喜言兵。是時獻賊從橫蜀中,侍郎練鄉勇,躬擐甲胄以助城守。自癸酉至壬午,賊中皆知有侍郎名。癸未,選庶常。時沈自彰任吏部,方蒙上眷,薦之,謂當援劉之綸之例破格不次用之,使備督師之選。或問之曰:『天子若果用公督師,計將安出』?侍郎歎曰:『不見孫白谷往事乎?今惟有請便宜行事,屏邸鈔不寓目,即有金牌亦不受進止,待平賊後囚首闕下,以受斧鉞耳』。聞者吐舌。而同里井研方為首輔,欲引之為私人,侍郎不可,故不得召見。賊且日偪,侍郎上疏請『急調寧遠鎮臣吳三桂以兵拒戰都城下。有新進士袁噩者具將才,可令輔之。而令密雲鎮臣唐通與臣從太行入太原,歷寧武、雁門攻其後。首尾夾擊,賊可擒也』。思宗下其議,未定,密雲帥己至,詭請守居庸關,則放賊直抵昌平。侍郎上疏請『急令大臣輔太子出鎮津門,以提調勤王兵』。皆不果行而京師潰。侍郎為賊所縳,遭榜掠。乘間南奔。方監改察御史,巡浙鹽,而南中又潰。因起兵浙東,監國加右僉都御史,督師西行,而七條沙
之師又潰。王浮海,侍郎以餘眾結寨上虞之東山。
時浙東諸寨林立,顧無所得餉。四出募輸,居民苦之。獨侍郎與張翰林煌言、王職方翊且屯且耕,井邑不擾。監軍華夏者,鄞人,為侍郎聯絡布置,請引翁洲之兵,連大蘭諸寨以定鄞慈五縣,因下姚江,會師曹娥,合偁山諸寨以下西陵。僉議奉侍郎為盟主,刻期將集。鄞之謝三賓告之,大兵急攻東山。前軍章有功者,故會稽農也,驍銳敢戰,所將五百人皆具兼人勇,累勝。大兵以全力壓之,不支,被擒,拉脅決齒,垂斃,猶大罵而死。時有百夫長十二人,故嘗受大兵指為間,至是中軍汪彙與十二人期以次日縳侍郎入獻。晨起,十二人忽自相話:『奈何殺忠臣』!折矢扣刃,誓而偕遁。汪彙迫之不及。於是浙東沿村接落奉檄,有得侍郎者受上賞。侍郎匿丐人舟中入紹興城。居數日,事益急,遁至寧之奉化,依平西伯王朝先。朝先亦蜀人,華夏曾為侍郎通好,訂婚姻焉。得其資糧屝屨之助,復合眾於夏蓋山。一日,泊舟山下,有龍挾雷電將上天,蕩舟,士卒皆懼。侍郎令發大砲擊之,雷電愈甚,水起立。侍郎神色自如。俄而晴霽。由健跳移翁洲,則入朝,加兵部左侍郎,兼官如故。侍郎言於王,請合朝先之眾,聯絡沿海以為翁洲衛。張名振不喜,襲殺朝先,侍郎慬而免。辛卬,翁洲又潰,亡命江淮間。總督陳公錦得之京口。都統金礪、巡道沈潤力主殺之,陳獨不可,釋之。乃居山陰澗谷中。尋遊錢唐。然大吏以為終不可測,更安置江寧。
初,侍郎之在寨中也,寄孥上虞之趙氏。及寨潰,相傳侍郎已殪。其夫人黃氏聚其家人謀共死。有僕婦曰文鶯,夫人婢也,曰:『夫人當為公子計,以延李氏香火,惡可死』?曰:『然則奈何』?曰:『婢子死罪,願代夫人,以吾女代公子,俟死於此。而夫人速以公子去』。夫人泣曰:『安忍使汝代我死』?曰:『小不忍最害事,速驅之』!而山中有羅吉甫者,時時遊侍郎門下,至是奔至,曰:『夫人、公子,我則任之,雖以是死,甘心焉』。於是夫人抱其子,畝拜吉甫,且拜文鶯。文鶯曰:『夫人休矣,捕者行至矣』!甫出門,捕者至,以文鶯去。有徐昭如者,亦義士,不知夫人之脫,約死士謀要之,既乃微聞其非真也,遂止。吉甫既匿夫人,知朝先之於侍郎姻也,乃以夫人母子往,則侍郎已先在焉,相見慟哭。為言文鶯一木訥女子,今若此。而文鶯被逮,居然以命婦自重,雖見大府,不肯少屈,莫不以為真夫人也。時例應徙遼左,按察使劉公自宏者,淮人,一日五鼓,傳令啟城門,命吏以文鶯就道,不得少待。或曰:劉蓋憐侍郎之忠,亦壯文鶯,密取歸養於家,而以囚中他婦代之云。而侍郎之自翁洲亡命也,又與夫人失。及居山陰,則夫人又自海上至,得再聚。侍郎既羈江寧,夫人已卒。總督馬公陽禮之,而終疑之,曰:『是孑然者,誰保之』!侍郎微聞之。時江寧有閨秀曰鍾山秀才者,善墨竹,容色絕世,乃娶之,朝夕甚昵。馬督私謂人曰:『李公有所戀矣』。未幾,侍郎乘守者之怠,竟去。由吳門渡秦郵,走河北,遍歷宣府、大同,復南下百粵
,與屈大均處者久之。天下大定,始居昆陵,築讀易臺以老焉。予遇昆陵,累訪其子孫,無知者。
侍郎行狀如右。吾讀天問閣集,頗疑侍郎蜀人,而其論楊武陵多恕詞,甚至比之孫白谷而委過於撫臣邵捷春,何其與眾論不同歟?又論周陽羨忌陳新甲而殺之,以新甲為枉死,恐亦未必然。要之,大節如侍郎,不免以愛憎之偏持論,證史之所以難哉!--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九。
鮚埼亭集選輯卷五
華氏忠烈合狀
在昔文章家無合狀之體,惟葉水心集嘗為陳同甫、王道甫作合志,蓋出於史之合傳,予因援其例於狀。但古人於夫婦之間,未有不以婦統於夫者,今雙舉之何也?曰:華夫人之烈,非凡為婦者所可同也,作華氏忠烈合狀。
檢討華公諱夏,字吉甫,別字嘿農,浙之寧波府定海縣人也,其後遷鄞。少與同里王公家勤齊名,同受業於始寧倪文正公,已又同學於漳浦黃忠烈公,已又同參蕺山之席,已而同受知於新城黃公端伯、華亭陳公子龍,浙東社盟所稱華、王二子者也。是時檢討雖諸生,而諤諤有范滂、陳東之風,浙東資其清議,以為月旦。以恩貢入太學。
乙酉六月,浙東兵起,首與董公志寧倡大議,預於六狂生之目。其奉錢忠介公書入定海說王之仁使返旆,幾陷虎穴。夫己氏欲殺之而不克,詳見予所作忠介神道碑,已而論倡義功授兵部司務,尋晉職方主事,皆不受,請以布衣從軍。悍帥枋成,諸經略皆不用,然猶與陳太僕潛夫出戰牛頭灣,彈從頭上過如雨,不退。檢討雅素勁挺,忠介亦不能盡與之合,遂謝去,是為乙酉之仲冬。又七月而江上潰。
是時浙東未下者祗翁洲彈丸地。顧浙東之學士大夫以至軍民,尚惓惓故國,山寨四起,皆以恢復為辭,檢討謂人心未去也。而錢忠介公航海入閩,連下三十餘城。閩人告急於浙,浙抽兵應之,浙之守備稍虛。檢討曰:『此可乘之會矣』。謀之益急。丁亥,乞師翁洲。翁之故總兵黃斌卿無遠略,猶豫不應。檢討憤責而歸。未逾時,慈之大俠以馮侍御京第海上往復書洩,牽連檢討,捕之入獄。或曰,亦夫己氏所為也。囚中作生謝、死謝、罹械、破械等詩。家勤與董公德欽悉力營救出之,檢討不以為懲。謁李侍御於東山。侍御曰:『吾於會稽諸城邑俱有腹心,一鼓可集,但欲得海師以鼓動聲勢』。檢討曰:『海師不足用也。公何不竟以中土之師速舉』?侍御曰:『此間人頗以海師為望,因其勢而用之耳』。檢討曰:『愚以為海師必不可恃』。侍御曰:『子其強為我行』。乃再乞師翁洲。
時馮侍御京第方在翁洲,力勸斌卿。斌卿曰:『我軍弱,中土之助我者可得幾何』?檢討曰:『布置已定,發不待時,將軍何庸以寡助為憂?將軍之師入蛟關,范公子兆芝當以徐給事孚遠柴樓之師會,可得六百人;將軍之師至鄞江,楊推官文琦當以王職方翊大蘭之師會,可得千人,王評事家勤當以施公子邦炌管江之師會,可得三千人,張屯田夢錫當以大皎之師會,可得四百人,而居駕部獻宸當以城中海道麾下陳天寵、仲謨二營之師為內應,可得千人;將軍之師至慈,馮職方家楨當以其子弟親兵會,可得五百人
;將軍之師至姚,李侍御長祥當已下紹興以遲將軍,其東山之寨當有使者來除道以俟,而張都御史煌言當以平岡之師會,可得三百人;將軍之師渡曹江,章都督欽臣以偁山之師會,可得二千人;將軍之師急移小亹,合李侍御軍西渡蕭山,尚有石仲芳寨可得千人。將軍以此眾長驅入杭,百里之內,牛酒日至,何庸以寡助為憂』?斌卿猶不信。檢討益恨而激之。斌卿大怒,奮拳擊之,曰:『吾今聽子言,倘侍郎爽約,吾且取子肝以餉軍』!然斌卿特強許,終無出師意。檢討歸。乃復令楊公文琦往。馮侍御等益勸斌卿。楊公曰:『累失期,事且壞。今十一月四日,直指使者之天台,監司而下皆送於南渡,可乘虛至也。我當約諸道畢集,以待將軍之樓船。東山之兵,亦以是日入越』。斌卿曰『諾』。
自檢討偕楊、王諸公經營恢復事,東西聯絡,飛書發使,日無寧晷,嘔出心血數石。至是以為功有緒矣,而夫己氏又告變。夫己氏之欲殺六狂生以阻軍也,自度不為清議所容,及再降於新朝,益決裂。刊揭自言其前此歸命之早,而為王之仁所脅。今幸得反正,見天有日,然卒不見用,乃益思所以徼功者,廣行賄賂。遂得反間之力,中途賺取檢討所貽大蘭帛書,盡得其詳。由分守道陳謨以告之直指秦世楨。直指乃詭期不出,而密調慈水之兵以襲大蘭,定海之兵以勦管江,姚江之兵以搗東山。三道之兵皆潰。急捕檢討,得之。屆期,翁洲兵入關,直抵鄞城東之三江口,諸道兵無一至者。海道孫枝秀
嚴警陳、仲二將軍不敢發,斌卿知有備亦不敢攻而去。直指乃令知府大陳刑具訊檢討,究其黨與。檢討乃慷慨獨承曰:『心腹腎腸肝膽,吾同謀也』。及問帛書所載楊、王、屠、董諸人,皆言其不預。知府再拷之,檢討大呼曰:『太祖高皇帝造謀,烈皇帝主兵,安皇帝司餉,其能甲申、乙酉殉節諸忠范公景文、史公可法而下,皆同謀也』。知府三拷之,終不屈。而是日也,謝昌元亦為人所告,下獄。初,謝氏欲害五君子以求用於新朝,不料枝秀之艷其富也,欲并殺之而取其室,乃使人上書告之。又使人密語檢討曰:『謝氏,汝冤家,可力引之,當為汝報仇』。及共訊,檢討曰:『咄嗟!此乃反面易行、首先送款之人也,而謂其不忘故國,吾死不瞑矣』!謝跪旁搏顙謝曰:『長者!長者』!檢討在獄中,鼓琴賦詩如平日,自稱過宜居士。或問之,曰:『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何有於某』?戊子五月初二日行刑。直指謂曰:『非不欲生汝,奈國法何』?檢討曰:『事成吾不汝置,事敗汝亦不吾置也』。絕命,有白光一縷沖天而去,監國還軍翁洲,贈檢討。門人私謚曰毅烈。生平著述最多,亂後散佚,僅存過宜言八卷。其獄中所訂操縵安絃譜、泗水鼎樂府、對簿錄,藏於高武部隱學家,今惟對簿錄尚有存者。
檢討夫人陸氏,有雋才,而性貞且孝。檢討被難,夫人絕粒七日不死。或曰:『有姑在,何可死也』?乃日進一餐。檢討正命,夫人親詣市,紉其首於屍,負以歸。既殮,復絕粒。其姑垂淚勸之,復日進一餐。已而有令,徙諸家妻子於燕。檢討之友高文學
斗魁急過語曰:『夫人當自為計』!夫人曰:『諾。願得褒衣以見夫子於地下』。斗魁即以其妻所有予之。次晨起,對鏡歎曰:『天乎!吾不得終孝養矣』!視其盎中尚有米,親掃臼舂之。舂畢,跪於姑前曰:『婦不隨郎去,恐終不得事姑也。姑其強飯自愛,以保天年』!語畢,其姑哭,夫人亦哭,鄰里聞者聚觀如堵牆,皆失聲哭。夫人徐起,投繯堂中,既上而絕者再。時方盛暑,汗涔涔下,鄰人或以楊梅一盂進,曰:『願夫人嘗此而後死』。夫人亦渴甚,啖之盡,以巾拭汗,復易繯而絕。而檢討次子凜咫,夫人於前數日密託檢討之友林評事時躍竊出匿之,但以瘽兒聞其家,莫有知之者。夫人之慷慨從容,既克從死,又克保孤,時人以為巾幗中奇男子云。其後凜咫竟育於林氏,年二十始復姓,詳見予所作評事阡表。
有謝寅生者,亦義士也,素與檢討不相還往,至是忽訊之獄中曰:『吾願以女配公子』,檢討許之。寅生乃分以田宅而成立之。謝氏之為枝秀所陷也,亟行賂於直指,發其貪墨事。枝秀遂罷官,謝亦多方下石以報之。而刊揭自暴其前此告變之功,並為枝秀所陷之屈,然卒不見用。
嗚呼!皇朝應天順人,同軌畢附,檢討欲以精衛之力填閼海波,亦何可得?即令是時所圖得遂,浙河如破竹,亦豈足延西崦之祚?乃一擲不中,至再至三,卒以喪元,可謂愚矣!又況重瞳受病,一往疏防,不密失身,宵人抵隙,竟漏多魚之師,坐而受縛,
同盟駢首,仇讎快心,言之可為浩歎者也。然而欲存君臣之義於天地之間,則小腆雖頑,終賢於筐篚壺漿之輩。至於身經百鍊,終不為繞指之柔,皇朝殺其身,未嘗不諒其心矣。若乃夫人之凜然大節,故國故家,均為有光。而臨終妙用,才反出檢討之上,又一奇也!彼反覆如夫己氏,到今亦安在哉!
楊氏四忠雙烈合狀
鄞鏡川之楊以文懿公大,其弟康簡公冢宰碧川先生並起,五世中有四開府、三翰林、兩臺諫、四監司,而守牧以下無論也。時人為之歌,曰「半壁宮花春讌罷,滿床牙笏早朝歸」以榮之。又六世而四忠雙烈出焉,遂以收三百年世臣之局。跡其一門被殲,不可謂不慘,然而為故國增重矣。
四忠者:長監紀推官贈兵科都給事中文琦,字瑤仲,號楚石;次職方郎中文琮,字天璧;其第三弟文瑛早卒;次監察御史贈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文瓚,字贊玉,號圓石;次都督府都事文球,字天琅:太僕卿美益之玄孫,澤州通判承龍之曾孫,諸生德邁之孫,監紀推官秉鼐之子。秉鼐字公鼎,能守文懿之教,以名節勗諸子,里中以楊太公稱之。推官尤喜交當世豪傑以引進其諸弟。然家貧甚。推官娶沈氏。御史以舉崇禎己卯科始娶於杭之張氏,而以其娣裝為職方娶李氏。截江之役,太公親帥諸子從軍。
御史初入臺,力言浙閩宜合不宜分,即使主上屈節於天興,將來無損於配天之業。時方爭開讀禮,多不以為然,而同里張公蒼水尤出揭力排之。御史乃入閩。思文召對,又力言當聯絡閩浙以為同仇,不當啟爭端。閩強而浙弱,莫若輸閩餉以助浙,自足以服其心。思文然之。即賜食,撤御前燈送至邸。丙戌春,以溫陵饑按視,疏發帑金三千賑給。歸而陳四難、十失諸奏疏,皆名言也。思文特用為雲南巡撫,力辭,請為前旨得領餉入浙中,以圖會師。鄞氏尼之,不果。乃命以掌貴州道扼防建延三關,便宜行事,召募義勇,而浙東亡,仙霞告急,思文出走。
方思文命御史之溫陵,問知其有兄。臨軒試之。對言:『今日宜作馬上天子,未可狃承平積習』。思文奇之,以明經上等即授惠安訓導,尋加監紀推官,視惠安諸軍。至是來就御史商所向。而太公挈家至。
初,張夫人當居杭,已而道斷。夫人最多智略,歎曰:『干戈載道,吾當從夫以死耳』。其家力阻之不得。潛自小亹渡江。時兩軍列戍夾岸,鉦鼓朝夕震,中流交鬥,每日數合,飛鳥不得過,而夫人忽脫兔至,皆以為從天而下也。會江干事已不支,乃謀奉太公入閩,留職方居守,以都事從。甫至,推官,御史適他出,亂兵突過之。夫人走伏草間。賊執太公以去,索萬金,不則烹。都事散髮狂號於路。路人憐其孝,不數日得金數千緍,齎入砦。賊以數不足,欲殺之。都事對父長慟。賊亦感動,令奉太公以歸。俄
而推官兄弟返,避地於泰順之竹園,欲求思文消息以謀扈從,卒不得。乃返甬上。
時浙地止翁洲未下,而寧、紹、台山寨大起,遙相首尾。於是有五君子之難。推官與大蘭寨主王翊最善,故在五君子中獨主西南一道。張夫人謂御史曰:『翁洲黃將軍未可信,宜慎之』。御史亦以為然。不意翁洲未嘗愆約,而華公過宜所致大蘭帛書,中途為人所得,密揭告變,並列推官,御史名,旁及都事,而獨遺職方。時推官兄弟四人方謀於野。聞變,或勸之逃。推官曰:『吾以義動,而臨難不赴,且將陷父於辟,安用義為?然偕死亦無益,吾獨承之』。因遣御史、都事入閩。御史不肯,乃獨遣都事變服走。
推官就訊,忼慨無卮詞,但言御史不預謀,請釋之以養父,而自請速死。華公時已先在囚中,聞之,淚涔涔下。而太公因橐饘傳語,謂一日未死,當一日讀書。推官以詩答父。聞者益歎太公之賢。御史亦與同難李公昭武唱和不輟。
初,華公已獨承帛書中事,欲盡脫諸同難,以故同難亦多不承者。而推官獨不可。於是當事議坐推官而釋御史。推官遂與華公同死。既殯,張夫人謂御史曰:『難猶未止,可速去』。職方亦曰:『弟但去,有我在』。御史猶豫未決,夫己氏復以賄請於當事,必殺之。乃復逮之。御史大呼高皇帝不絕以死。夫己氏嘗與太公同學,少相好,長相密也。及其反覆兩朝之間,推官兄弟不復以父友事之,故禍最烈。
張夫人負御史尸,紉其首,吮其血,哭盡哀。忽曰:『楊郎死忠,分也,何以哭為』
!因治棺衾皆雙具,召畫師至,寫雙影。語家人曰:『吾死矣。然吾宗刺史,文人也,乞之為楊郎兄弟作傳,吾死瞑矣』!刺史者,前高唐牧德周也,年老畏禍,逡巡不敢執筆。夫人乃書遺戒曰:『楊郎無媿於天地,無媿於國家,偷生一載,有為而然,妾今從之,亦可無媿於楊郎。所遺二女,楊郎在囚中已為擇婿矣』。聞者皆哭。夫人拜謝於太公之前,投繯,被救不死。怒曰:『將隳我節耶!楊郎遲我久矣』。乃飲藥。少選,毒不即發,復投繯而絕。夫人之父季初,故孝子。夫人少時亦嘗割臂療父病。夫人之母亦烈婦也。其淵源有自云。
沈夫人噭然而哭曰:『吾姒烈矣,吾後之哉』!或勸之,歎曰:『昔陳同甫之傳烈女,其姊不屈而死,其妹畏死,卒受辱。諸君將陷我為畏死之妹耶』?亦自經。
監國還軍翁洲,皆贈官。
而都事之入閩也,錢忠介公已卒,乃謁劉閣部中藻於福寧。閣部曰:『祝君為王元德之弟仲德,則老夫幸甚』。令參幕府軍事。時都事尚未娶,閣部欲婚之,曰:『謝三賓讎首未懸,未可也』。閣部益重之。次年,福寧不守,都事死之。
初,張公蒼水以爭閩事不喜御史,至是自海上貽書,謂楊氏一門忠節如此,當日悔其參辰,並以詩弔之。職方乃間行謁張公,把臂痛哭,託以聯絡中土事。自是職方每歲往來海上不絕。太公亦弗以前禍為戒,勉以善成家風。而海上之局日削,職方悲憤益甚
。癸卯,太公卒。是年有降卒自海上,言職方將引海上將趙彪為患。逮至錢唐,歎曰:『吾父以天年終,吾可死矣。且吾固雁行中漏網也』。賦絕命詞扼吭而卒。李夫人先卒。
楊氏自戊子以來,家經再籍,寸絲粒粟,無復存者。庶弟文珽、文玠暨諸姪皆以職方故遣戍斃於道,一門遂盡。職方之死,葬於杭西湖之南屏,其遺意也。又十二年,而御史之同年前太僕石門曹廣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於鏡川。惟都事無骨可歸,招魂以附之。詳見予所序楊氏葬錄。推官兄弟俱有集,御史尤多。其奏稿、鳥史、蟲史俱不傳,詩稿惟落花吟一卷猶存。推官獄中詩、職方絕命詞,皆僅存者。
屠董二君子合狀
嗚呼!古今殉國之士,至於唐睢陽之六忠,烈矣。然觀張公所以語南八者,惟恐同事諸君之死之不決。而許公死於偃師稍晚,遂起張公之疑。向非後死者力為表之,將竟不免於議論矣。惟段公倒用大司農印,如岐如劉,如何各不相引,而卒之各相報以死,偉哉。殘明吾鄉戊子之難,過宜華公為之魁。顧華公所紀對簿錄,頗若不滿於屠、董二君子,而獨推楚石楊公之慷慨。予詳考之,華、楊之抗詞不屈,良不愧張公;而屠、董之心亦未嘗有媿於許公,特其形跡之間有須暴白者,遂不得比於段岐一輩,為可惜也。予既為華公夫婦合狀,又為楊公兄弟娣姒合狀,偶繙對簿錄,懼屠,董大節之有晦也,
乃更作二君子合狀。世有韓退之,或採予文以當于嵩之考證,未可知也。
駕部屠公獻宸字天生,鄞人,兵部侍郎大山之曾孫。推官董公德欽字若思,鄞人,兵部侍郎光宏之孫。二家並以甲第雄於甬上,稱世臣。天生與若思皆負高才,講氣節。江南之亡也,若思納衣巾於文廟慟哭。時鄞之義師尚未動,天生西向蕭山探行省消息,聞潞王降而歸。道出姚江,則孫、熊二公已舉兵。天生杖策謁軍門。二公奇之,留參其軍事。次日,過宜華公等亦與若思擁錢忠介公起兵於鄞,會師江上。忠介執天生手慰勞之曰:『君可謂先平陰之役而嗚者也』。天生募義從為小營,軍於瓜瀝之龍王堂前,尋授車駕主事。若思亦以招軍輸餉,功在六狂生之亞,授監紀推官,不受。已而江上事壞,並角巾歸里。
先是故尚書慈水馮公鄴仙兄弟門下多奇士,至是多在大帥幕中。天生欲因其力以有所圖,客頗許之。天生之居故侍郎第也,北來諸將奪其半以為署。有海道中營遊擊將軍陳天寵、仲謨者,北人也。馮氏諸客瞰知其有異,微說之。二人乃親詣天生密室,屏左右言曰:『吾二人,故史閣部麾下也。當江都失守,閣部垂死,遺言屬我輩必無負明室,吾二人敢忘之哉!將有所待而為之以報閣部也。吾觀公非凡人,且一切來往蹤跡,吾亦稍覺之。公若弗疑,願效死力』。天生聞之大喜。天寵等即從衣領中出史閣部牒示之曰:『倘城下有警,吾待備兵使者以予公矣』。於是過宜頻乞師於翁洲,內外合約以復
浙東。用少牢祀史閣部於天生家,陳、仲二將軍預其盟。會過宜以慈水大俠牽連被逮入獄,若思與王評事石雁悉力營救出之。已而翁洲許過宜以師期,遂欲合諸道之師大舉,而天生以二將軍之師為內應。若思曰:『諸軍既入城,吾請任其餉』。乃盡斥賣其家貲以待。先期而夫己氏告變,諸道兵皆為大軍所截不得進。祗翁洲師次城下。陳、仲二將軍秣馬,猶思應之。海道孫某登陴以望,駭曰:『敵兵翹首望城上而不發矢,望內應也』。即調城守營兵分鎮諸門,居民敢有出衢巷瞻眺者即擊殺之。陳、仲二將軍不敢發。翁洲知有備,次日遽去,而城中亦莫敢有進之者,懼內變也。天生與若思走天台。
初,五君子之聚謀也,過宜忼爽而疏,天生與若思皆戒之曰:『同里中有外託氣節之名,內實陰賊不可信者,宜防之』。過宜不甚用其言。至是洩之。夫己氏者,果其人也。海道遣人大索,追及天生等於天台,執之。過宜之入獄也,已獨承其事,謂天生等皆不與謀。及大訊,甬之諸義士聚議,亦以過宜為戎首,必不得活,而天生等皆尚可免。況過宜既獨承,則天生等不妨養身有為。乃私為之行賂於直指,而密以書告天生等,令弗為過激之語。天生與若思諾之,獨楚石楊公不可。於是直指坐華、楊以死,亦欲免屠、董,而為夫己氏所持,不克。天生坐獄中,謂若思曰:『過宜不用僖負羈之言以至此也』!若思最與過宜厚,至是亦頗咎之。過宜雖巽詞以謝,而不能無拂於中,故述二君子對簿之語,稍稍以畏死誚之。於是高公宇泰遣人謂過宜曰:『過宜極欲同志得全,
卒成王事。今何其不廣乎』?過宜謝之。
嗚呼!天生、若思不過明經、茂材耳,非有析圭裂土之寵於前代,必當濡首沒趾以相報於焦原者也。可以不為而為之,則其判一死亦可知矣。其時之不欲遽死者,不過欲圖後效,以萬一得當,上以為故國,下即以慰死友,非貪生也。今但取過宜對簿錄中語,誠足見楚石之壯,而不諒天生、若思之心,長逝者之屈,其有窮乎?予詳過宜前後之言而暴白之,亦猶李翰之例也。天生等既不得免,卒與過宜同日死。臨刑,過宜欣然曰:『吾與二兄當共成長虹矣』!而陳、仲二將軍周旋天生於難中甚力,論者賢之。
監國還軍翁洲,贈天生大理寺丞,若思兵部郎中。天生夫人朱氏賢而文,其姥恐其殉也,守之。夫人好言如平日,而潛賦絕命詞,伺姥之歸,自經以從。
王評事狀
戊子五君子之禍,同日死於鄞者四,而王評事石雁死於杭,其為夫己氏所中尤甚焉。
評事諱家勤,字卣一,別字石雁,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雅持風格,博通四部,稜稜不可一世。其師友淵源,皆與過宜華公同。其子即華公婿也。黎學使博菴曰:『華文蒼邃,王文簡淨;華靜穆而色宏肆,王博奧而格莊坦;華重錘鍊,王尚沖夷。至崇經酌
史,不眩於諸子,則朴學均也。華如泰山千仞,壁立嶔崎;王如崑岡之玉,溫潤縝栗。至悃愊無文,恂恂不能語,則潛養均也』。
馮尚書鄴仙之主中樞也,延評事在幕中,奏疏筆札盡出其手。赧王稱制,以選貢入太學。乙酉六月,擁錢刑部共起兵,預於六狂生之目。江上召為大理,居官甫期年而喪職。於是諸遺臣義士,日夜謀所以復故國者,而職志所歸,呼吸傳致,則惟華、王二家。時議分道集兵。華氏主中甄,而屠駕部以內應之兵佐之。馮氏主西甄,而李侍御以山東之寨相援。楊氏兄弟主西南甄,則大蘭之師也。評事曰:『吾願主東南甄』。乃諭姜山至管江。管江之豪施邦炌、杜懋俊等招姜山之死士得三千人,資糧屝屨,無不畢具。評事屠牛釃酒,刺血誓師,約以翁洲水師入關,則由陸路自城下會之。諸道所集兵,未有評事之盛者。已而夫己氏告變,直指遣諜者入管江。評事曰:『耳目有異』!搜諜者得其檄,遂斬之。鳴鼓會眾,將由大嵩以入海。定海大將軍常得功已遣水師扼其入海之路,而以輕兵掩管江,施、杜請據險格鬥,別令死士護評事趨翁洲,中道被執。
評事之自管江出也,有顧氏子者隨之行,亦被執,其人蓋狂且也。夫己氏舊識其人,密以賂入,令顧氏子進之評事,勸其多引薦紳人望以自免。評事斥之。顧氏子乃私填一紙如高御史父子、馮職方家楨、李儀部棡、苑公子兆芝等以與獄吏,而衣冠之禍大作,外人皆傳以為出自評事。華公聞而驚曰:『石雁寧有此』?訊之,乃知顧氏子所為也
夫己氏私謂人曰:『王卣一沈靜淵默,猝不能窺其際,是非華子之疏衷者比也,必不可活』。未幾,直指移評事之囚於錢唐,或以為有生望矣。評事曰:『吾亦何望為覆巢之完卵哉?華、楊、施、杜不可負也』!及累訊,瞠目不復一語,遂以六月二十日死焉。門人私謚忠潔。
嗚呼!忠義之名之難居也。以同心一德如五君子,累蹶累起,履虎尾而不顧,白首同歸,乃屠、董稍與華公隙末,評事亦幾遭不白之誣,彼其播弄皆出於反側小人之手,百世而下,猶令人欲食其肉。然而忠義之人,皇天后土,鑒其心曲,所謂留吾血三年而化為碧者,海枯石爛,不可磨滅。予作五君子狀,發明沈屈,其庶足慰重泉之恨也夫!
評事著書滿家,尤長於經。諸經皆有說,不肯苟同前人,頗過於好奇。今散佚殆盡。惟周禮解予曾見之。其靜遠閣集亦無存者。
是役也,謝氏第一揭帖為董公志寧、董公德欽、王公家勤、楊公文琦兄弟、屠公獻宸,第二揭帖為華公及慈谿馮公家楨、馮公蕘、李公文纘,第三揭帖為高公斗樞父子、李公棡父子、定海范公兆芝,董公志寧與楊公文球急逃得免,二馮以其子弟行賂得免,李公文纘以過宜力辨其不預得免,而第三揭帖中人皆免。董公志寧、李公文纘、范公兆芝,予皆嘗表其墓,合觀之,則戊子之難本末了然(陸夫人諱玉辰,張夫人諱玉如)。--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十。
明故都督張公行狀
都督張公諱廷綬,字雲衢,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都督少時喜讀兵法,時天下多事,益思以功名自見。又善挽強弓,舞大刀,兼善壬遯之術。故其補諸生也,在武學中。
錢忠介公起兵,以驍勇署總統,會於越中。方議所立,聞台州已有監國,遣都督迎奉,從之江上。時台州之起兵者陳公函輝及義兵諸營分汛江上,而陳公以會推留中調度,其兵莫屬。陳公訪於錢公曰:『麾下有將材乎』?錢公曰:『前日以迎奉來者,其人可使也』。陳公奏授都督僉事,統所部還鎮台之海門。江上諸營束手不思有所經畫,但爭分地、爭分餉,日無寧晷。海門稍遠,得不預。然台軍遙受陳公節度,而都督為錢公將,幸兩家皆忠悃無嫌忌。都督時時以餘餉饟錢軍。或曰:幸無若田弘正之結怨於鎮人也。而都督未嘗有所強取於軍,故陳公聞而彌善之。浙東八府,方氏之軍最橫,王氏次之。兩家老營,一在嚴陵、一在寧波,居民為之罷困。其以客軍駐台者為谷文元、宗室嘗接、李礎,暴橫頗學兩家。而竭力支柱籠絡,使不至大逞者,都督之力為多。
已而閩中大將李公唐禧至,監國以其宿將,使共治軍於台。唐禧故金山衛官,起兵不克,入閩,由閩入浙。都督讓之,凡署銜列座,必使居己上。而唐禧自以客將,每事
皆咨都督而行。兩人和衷共濟,日練兵以輸江上。大兵入台,唐禧謂都督曰:『公當俟陳公消息,然兵已逼,不如偕我早死,徒殺士卒無為也』。都督曰:『諾』。各遣其麾下,袍笏兀坐營門。大兵過都督營,諭降不屈,殺之。唐禧亦被殺。而都督眷屬之從軍者皆死,無一存。
嗚呼!乙酉而後,吾浙東諸公,蓋亦厓山三丞相之流。如都督者,則蘇劉義一輩人物也。先曾王父兄弟在江上,嘗為方國安部將所恨,幾致不測,都督救之得免,故先贈公嘗欲為都督作傳而未就也。高兵部雪交亭集載其名,未詳其事,今已百年,杞宋之文獻日不足徵,而都督家門已絕,莫可搜索,恐無知者,聊據所聞以述之,使因國之史有參考焉。謹狀。
明兵科都給事中前知慈溪縣江都王公事略
王公諱玉藻,字螺山,南直隸揚州府江都縣人也,司勳郎納諫之子。崇禎癸未進士,釋褐知浙之慈谿縣事。子良和平,民不擾而事集。未期年,北都亡。殉難翰林檢討汪公偉,前慈令也,公帥官吏哭臨畢(哭臨,謂哭崇禎也),為位哭之三日。已而故少詹項煜以從逆亡命來。慈之馮公元飂與公皆出其門,馮氏匿之夾田橋之別業。公雖致之餼,顧甚菲。乃慈之義民不容,撲而淹之橋下,公不問。明人最重闈誼,或以公為過。公
曰:『吾不能為向雄之待鍾會哉?顧懼負前日大臨一哭耳!夫君臣之與師友,果執重者』?聞者聳然。
乙酉夏,大江以南盡附。浙中百城守令或棄官去,否則降。而公與沈公辰荃起兵,晉御史,仍知縣事。公募義勇,請赴江上自效,乃解縣事,以兵科都給事中往軍前。公任事邁往,壯氣勃勃,而江上諸帥惡之,先不予以餉。公曰:『是將剚刃於我也』。乃力請還朝。其在垣中,雅持正議,又不為諸臣所喜。乃力求罷。莊太常元辰留之。
丙戌夏,浙東再破,公黃冠行遯於剡溪,不肯歸。久而資糧俱盡,慈民及浙東之義士時時周之。妻收遺秉,子拾墮樵,不以為苦。壯心至老不衰,每臨流讀所作詩,激厲慷慨,仰天起舞。庚寅,先大父嘗訪之,相與語島上事。公曰:『今日當猶在靖康、建炎之際耳,君以祥興擬之,下矣』!蓋其崛強如此。辛卯以後,始歸故鄉,卒以窮死。
嗚呼!明末吾鄉多賢吏,而其後以死報國者九人:前寧波府推官,則儀部黃公端伯、駕部林公之蕃,知鄞縣則尚書沈公猶龍、侍郎張公伯鯨、御史王公章,知慈溪縣則巡道陳公璸、檢討汪公偉;知奉化縣則給事胡公夢泰;其以乙酉受鄞縣之命,不久即去,卒死國者,駕部王公之栻(即王公章子)。而公以首陽之節參之,其耿耿之心,未嘗於諸公有媿也。乃文獻淪胥,問之揚人無知公者,問之寧人亦無知公者。悲夫!前此寧之父老,其於王、汪二公蓋嘗為之祀,今亦慶矣。予思於寧之湖上築祠,合祀黃公以下,
而以公終焉,是亦扶忠義以助長吏之一助也,乃序公之事而表之。
李杲堂先生軼事狀
梨洲黃公所作杲堂先生墓志,於其大節卓行略有表現,而事不備。去今七十年,知者鮮矣。先生仲孫世法以為未慊。予少得之先大父贈公所述者,蓋稍足具十之三四,乃詮次而復之。
先生以戊子正月預於五君子之禍。甫得脫,而尊人儀部公之喪自杭歸。殯畢,是年七月再下府獄,蓋夫己氏餘患未已也,聞者以為必死。而先生在囚中,其所居即華公嘿農、楊公楚石故地,方作招魂之詞以酹之,已而終得不死。自先生蒙難後,蓬藋滿三徑,又時時善病,或疑其壯心已盡,不知其逐日焦原,左執太行之獶,右搏雕虎,蓋如故也。而不大聲色以泯其相。
庚寅,馮侍郎躋仲之難,其監軍為姚江黃宗炎,刑有日矣,時傾家救之者為馮公子道濟,奔走其間者為董農部次公天鑑,卒成其事者為萬農部履安,而先生之力亞於道濟,遂出之劍鋩之中。癸巳,黃岡萬僉事允康來吾鄉,及別去,先生餞之,座客為僉事筮易,得暌之三,見輿曳其牛,摯其人,天且劓,皆大駴。先生因固請僉事且潛身甬上,僉事不可,行至吳中,楊崑之變作。先生終身痛之。甲辰南屏之難,大帥搜得其所與中
土薦紳往還筆札,欲按籍殺之,先生以奇計使中止,其所保護尤多。其餘蓋不能畢傳。嘗有客以故宮什器求售者,先生一見其題識,流涕汍瀾,不能自勝,其人亦泫然而去。燕人梁職方公狄嘗曰:『鄴嗣將無使勾甬一片地盡化為碧血蒼燐,大是可畏』!康熙戊午,浙之大吏皆欲以先生應詞科之薦,以死力辭。已而萬徵君季野亦有史館之招,先生送之,歎曰:『嗟乎!鄭次都能招郅君章同隱戈陽山中,不能禁其喟然而別,從此出處之事,且有操之者』。徵君以是終不受館職。幕府以重幣乞先生課其子,為詩謝遣之。
以予竊窺先生之才甚長,故能側身憂患之中,九死不死。其所以不死者,蓋欲留身有待,而卒不克。故其詩曰:『采薇硜硜,是為末節,臣靡猶在,復興夏室』,是則先生之志也。所圖莫遂,故垂死而喟然以不得從五君子為恨,是非先生之志也。然則此九死不死者,已足扶九鼎之一絲矣。嘗謂先生一身流離國難,則宋之謝翱、鄭思肖,委蛇家禍則晉之王裒、唐之甄逢,周旋忠義之間,則漢之云敞閭之直。前此先生遺文,未敢盡出,或有弗能知其詳者。今世法既悉,表而出之,讀其書得其行矣。先生私淑蕺山之學於梨洲,私淑漳浦之學於大滌山人、何羲兆、呂漢常心,顧終身未嘗開講,然其忠孝自持,則所謂真學者其人也。
錢蟄菴徵君述
六世祖奐,進士,以侍即管江西布政司使。
五世祖瓚,進士,廣西按察司副使。
祖若賡,進士,江西臨江府知府。
父敬忠,進士,直隸寧國府知府。
本貫浙江寧波府鄞縣芍藥沚人。
公諱光繡,字聖月,晚號蟄菴。錢氏世有名德,詳見明史及諸前輩集中碑志,不具述。先生少負異才,隨侍其父僑居硤石,因盡交浙西諸名士。已而隨侍遊吳中、宛中、南中,因盡交江左諸名士。是時社會方殷,四方豪傑俱遊江、浙間,因盡交天下諸名士。先生年甫及冠也,而宿老俱重之。硤中則有澹鳴社、萍社、彝社,吳中有遙通社,杭之湖上有介社,海昌有觀社,禾中有廣敬社,語溪有澄社,龍山有經社,先生皆預焉。又雅好釋氏,故其講學則師漳浦,談禪則師木叔、海岸,論文則師牧齋。友朋所嚴事者夏瑗公、楊維斗、姜如農、陳臥子、林茂之、薛更生,所契好者陳玄倩、陸鯤庭、翁坦人、黃九煙、萬允康、祝月隱、徐闇公、麻孟璿、沈景山、耕巖、吳次尾、沈崑銅、沈君牧、顧子方、顧星源、孫克咸、錢開少、張沁水、李叔則、陳定生、閻古古、查方舟、巢端明、金道隱、張仁菴、徐蘭生、談仲木、徐元歎、余澹心、周子佩、方爾止、陸冰修、皆魁傑不群之選;方外則參禮、密雲、雪嶠。蓋其師友之梗概也。
先生本用世才。寧國分符出守,不甚諳吏事,簿書山積,一出先生之手,老胥無所用其奸。硤中土豪吳中彥兇暴絕倫,先生廣為布置,卒令有司擒而戮之。常勸漳浦以為太剛,不如用晦以參之,漳浦感其言,贈以法廬二銘。法廬,先生硤中齋名也。流寇逼京師,上書南樞史公,請急引兵勤王,以救京師之困;而先以飛騎追還漕艘,弗齎盜糧。史公答以具曉忠懷,即圖進發。赧王稱制,先生累言於當道,深以立馬量江為憂。玄倩方按河南,乃檄先生知舞陽,以親老辭之。而力經營周仲馭於獄中。俄而南都又破,從兄忠介公方舉兵江上,先生居硤中,隔一水耳,亦不赴。硤中舉兵以應吳中,先生亦不預。蓋先生雖為故國抱杞人之憂,而逆知時事之難以犯手,故置身局外,卒無不如其所料者。
丙戌以後,頹然自放。生平師友大半死劍鋩,所之有山陽之痛,不堪回首,遂以佞佛之癖,決波倒瀾,儼然宗門人物矣。其別署曰寒灰道人。先生居吳中久,因習吳中況味,談諧四出,必有名理。一茗一粥,非其手製,無可意者,故不輕過人食。雖皈依釋氏,而旦旦啖黿羹,作牛心炙,飲醇酒不置。以是知先生之逃儒入墨,固其宿根所近,然亦半觸於時之所激,故未嘗不呈露本色。梨洲黃氏申明蕺山之學,先生與談儒、釋異同,兩不相下,歸而為諸子作復性之會,汎濫西竺,娓娓不倦。然其與浮屠法幢論素位,以為必如蘇武、洪皓方為素乎夷狄而行,並非隨波逐流之謂,此則儒門之偉論也。
先生於出處之際最嚴。沈宮坊延嘉被薦,先生貽之書曰:『聞之梵語,修羅每膳必嘗千種兼珍,末後一口化為青泥。玉堂清夢,非復昔日兼珍;青泥滋味,恐所不免。吾兄其慎之』!宮坊故不肯出山,得先生書,謝為益友。葛學士世振被薦得辭,先生踵門以詩賀之。招撫嚴我公招先生。時忠介家方被籍,先生欲紓錢氏家難,往見之。及欲授以贊畫,固辭得免。又有薦修玉牒者,亦拒之。幾社雲閒宋徵輿、故人也,以中書舍人隨大將軍宜爾德幕,欲與先生一見,託疾不往。崑山朱應鯤,亦故人也,及宰上虞,頗魚肉故國遺民,先生面斥之。或為新通守樹碑,列先生名,亟往削去之。忠介之殉也,諸弟遠出未歸,先生修其祭祀;祝版之詞,悽愴感動行路。又訪其弟婦鮑安人之為尼於吳者。每歲三月十九日祭王忠烈公父子於天封塔寺,九月初七祭張尚書於城西。從兄江寧推官肅凱與先生始睦終疏,及其罹刑,懼家門不保,以幼子之託,先生力任之。故人吳余常有難,力救之。其自硤中返甬上也,搆莖薺菴,闢祴園,築歸來閣,與董戶部守諭、德偁、王太常玉書、高武部宇泰輩往還酬和。晚年與宇泰為耆社,慎選遺民九人而已;其後又增其二,山王之徒,不得與也。吳越諸野老多以不仕養高,而牧守干謁仍不廢,先生長謠曰:『昔日夷齊以餓死,今日夷齊以飽死。只有吾鄉夷齊猶昔日,何怪枵腹死今日』!聞者惕然。先生平日風流自喜,蘊籍得之性成,雖遭厄運,不為少減。然感懷家國,漸以蕉萃,遂成心疾,竟以憤懣失意自裁;戊午四月十二日也。生於萬曆甲
寅五月初七日。孺人曹氏,副室鮑氏,子璜恭。葬於皋前山之陽。
先生自十六歲有詩集,其後或隔年一付梓人,或每年有之,日告情草、漱玉集、香醉軒集、澹鳴集、述祖德詩、秋兩刪、萍社詩選、停雲草、水鹽集、獨寐寤歌、白門詩蓂草。三十歲始重定之,日刪後詩,以後日紀年集、曰有聲淚、曰歸來吟。其文曰學古集。其談禪曰耳耳目目集。五十一歲又合定之曰從慕堂詩文,內集則乙酉以前,外集則乙酉以後也。忠介子濬恭以先生集來,予又為沙汰其繁,存其精者得十六卷。濬恭因請為之狀,予乃述其大略如右。--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一。
吳職方傳
吳職方祖錫字佩遠,別號稽田,晚年亡命,更名鉏,浙之嘉興縣人也。吏部文選郎昌時子,而為世父貴州按察使昌期後。職方既貴公子,婦翁則少詹事徐汧也。資地鼎盛,才具尤軼群,顧瞻咳吐,令人自廢,尤喜結納豪俊,為友朋謀急難,一麾千金,曾無吝色。時中原大亂,東事又急,職方思有所以自見,劍客土豪,無不攬結,講求出奇應變之學。又料京城必危,而思預儲勤王之旅,欲身任浙西,以浙東屬之許都,然約未定,其父吏部之禍作。吏部故東林復社中眉目,而首揆周延儒門下士也,居吏部要地,時
昕夕出入首揆門,頗任喜怒以持銓事,遂為祁公彪佳所糾。適延儒寵衰,思宗震怒,親訊於中左門,嚴刑拷訊,論死,資產入官。時許都以亂死,忌吏部者欲并陷職方於其內以盡之。徐尚書石麒力持之,得止。
職方家既落,痛心父難,思所以幹蠱而廟社旋亡,益不自得。江南建國甫一年,又破。時職方資產四萬在嘉興庫中,令其客經營出之。降將陳洪範下江南,參預軍事,職方舊與善,洪範謬為矢天,言其降出於不得已,倘得間,必不肯負故國。職方大喜曰:『將軍能為姜伯約,吾當任餉』,即以四萬資產與之。洪範既得金,實無意易轍也。而開薙之令下,職方跳身去。於是狂走,南抵滇中,東之海上,以及諸山寨、水舶中,如醉如魔,總求一得當以自慰,而不知天命已去,空為愚公之移山而已。
未幾,當道刊章名捕,四出蹤跡。一子瘐死獄中。妻徐氏挈家轉徙無寧日。然職方展轉柳車複壁之間,既以好義知名,故亦多出大力以護之者。浙江提督馮源淮,為故相馮銓子,以所親為都將,職方深結之。一日,遇華亭徐副院孚遠於蘆中,與之偕歸。副院故完髮,居然前代衣冠也,閭巷人稍籍籍。源淮聞之,驚懼,即遣都將至職方家緝之。職方迎謂曰:『有一偉人在此,足下願見之乎』?都將曰:『吾故以是而來,莫妄言』。乃故談他事。良久,徐屏左右入密室,都將見副院,再拜曰:『幕府有危機,公宜速去』。是夕,都將以舟送副院,而告源淮曰:『無有』。蓋職方之受欺罔如洪範輩雖多
,而時或以獲濟。
滇之亡也,鄖陽十三營尚保殘寨,職方重跰赴,勸其出師撓楚以救滇。十三營已衰困不能用,職方思入緬甸,道阻乃還。天下大定,遂無所往,然終不肯歸老。南康宋之盛,亦遺民也,歎曰:『此人東西南北,所至栖栖,孰知其胸中大志,有百折不衰者』!己未,卒於山東膠州遺命不必歸附,即葬於大竹山中。其在滇時嘗任職方郎中云。
婦弟徐徵君枋以父死誓不入城,居山房者四十年。其與職方形跡不同,然交相重。徵君每語及之,則曰:『劉越石之流也』。嗚呼!職方遭君父之變,流離顛沛,一飯不忘,事雖不成,君子傷之。
陸雪樵傳
前代故家遺俗之盛,莫有過於吾鄉者也。星移物換之際,其為喬木增重者,一姓之中,大率四五人不止,高曾規矩,可以想見。湖上陸氏,所稱四姓之一也,吾得殉國者二焉,大行文虎先生死於刺,觀察周明先生死於逮;得殉父者一焉,隱君雪樵先生死於兵;又得高士者一焉,則觀察春明先生也。嗚呼!百六之厄,乃反為王、謝世譜之光,悲夫!
雪樵名崑,字萬原,鄞人,觀察之族孫也。其父淳古翁善畫,能得文章家三昧,而
非屑屑繪事者流。雪樵幼而工詩,補諸生。丙戌以後,自以世受國恩,不肯復出試於布政司。淳古翁曰:『善』。乃放浪為詩人。時春明方舉汐社故事於湖上,故錦衣青神余公生生自燕來,黃山宗正菴、蛟川范香谷、同里董曉山、葉天益皆集焉,而雪樵最少。
觀日樓者,春明之居也,雪樵與五人者,靡日不至,以大節古誼交相勖。語者、默者、流觀典冊者、狂飲作白眼者、痛哭呼天不置者,皆見之詩。其時評雪樵之詩者,以為吐棄一切,古穆如彝尊。雪樵之去春明僅一巷,而與正菴為比戶,其唱酬為尤多。桐城方子留,畸士也,由春明以交雪樵,相得甚驩,遂居其湖樓中。已而奉其父僦居東皋之殷隘。
己亥,海上師大舉,游兵至於鄞之東鄙。四月,諸盜亦乘間並起。亂兵猝至索餉,欲執淳古翁為質。雪樵頓首請以身代,其父得釋,而餉終不副,雪樵死之,時年二十七。嗚呼!雪樵束修厲行,力固逸民之操以養其父,而卒不克。蘭摧玉碎,可為傷悼,然而忠孝足以不朽矣!
前輩董丈允瑫嘗欲為作傳而不果,其既於今,湖上七子之風流已盡,而雪樵尤為湮晦。予求其事亦有年矣,卒不能得其詳,聊識其大略,以俟世有杜清碧其人者。
甬上桂國三忠傳
殘明丙戌而後,甬上忠義之士從魯藩死海上者踵相接也。及桂藩在南中,以道梗,故寥寥,顧得三人焉:曰贈太常寺卿吏部員外郎任公斗墟,曰廣東道御史余公鯤起,曰督理興陵工部員外郎陳公純來。
任公字一齋,鄞人也,以明經起。夙遊瞿公式耜門下,薦之以中書舍人,直誥敕房久,次遷吏部。桂林失,從王轉南中。王入安隆,孫可望不道,朝臣密謀召李定國迎王,時預其議者十八人,而公其一也。事洩,為可望所逮,拷對簿。公曰:『死耳!大丈夫豈求免於賊臣者』!徐賦絕命詞而死。時諸家之僕,合瘞其棺於安隆之馬場,題曰:『十八先生成仁處』。而定國卒迎王出險。追賜卹典立祠,公得太常,今明史附見吳公貞毓傳。
余公字南溟,鄞人也,亦以明經從何公騰蛟幕,累官以御史充監軍。何公出師湖南,與職方主事李公甲春復寶慶,會兵下長沙。已而寶慶將王進才棄城走,湖南盡失,何公死之。公重跰還桂林,復為御史。桂林再破,逃入蕭寺絕粒而卒。今明史附見何公傳,特不詳其晚節為可惜。
陳公字孝標,奉化人也,以監生起官工部。王既稱制,尊其父端王墓為興陵,令公司之。王遣降臣修養甲祭陵,密令公磔之。桂林失,公曰:『吾君尚在,當為先王守陵以待君之還,未敢死』。削髮為浮屠,居陵下,護視惟謹。王入緬,公猶居陵下,其後
不知所終。
嗚呼!是三人者,今皆無後,故其詳不可得聞。明史雖載任、余姓氏,亦不言其為鄞人也,予故特表而出之曰甬上桂國三忠傳。
七賢傳
明萬曆、天啟之交,黨禍方熾,吾鄉以沈文恭公在揆席,故多為所染,陵夷至於奄難,士氣益喪,至有列名爰書者。顧喜其家子弟多能出而雪父兄之恥,吾得七人焉。在昔邢恕之有居實,章惇之有援,趙挺之之有明誠,坡谷所亟許也。雖欲忽用,山川不舍,聖人言之。揆之諸公之意,深不欲人道其父兄之恥,以見其賢,然而是固百世孝慈所不能諱也。吾故特表而出之,使天下為父兄者弗為敗行以貽子孫之戚,而子弟之不幸而罹此者能慎所趨則幸矣。更附之以國難後謝氏兄弟為合傳。
周侍御昌晉有弟二:昌會字衷素,天啟辛酉舉人也;昌時字乘六,諸生。御史既入奄幕,陰騺深賊,罷官後尚多所殘害。衷素不欲與同居,偕乘六還浮石故廬中,嘗歎曰:『先文穆公已為故相所累,然尚無大敗行,阿兄狓猖何至於此』!衷素嘗知通城縣,遭寇,棄官去。丙戌而後,薙髮為僧,佯狂不守戒律,時人稱為顛和尚,卒以困死。乘六於資序已應貢入太學,得官,棄去,固守其志。其時御史尚在,亦太息曰:『是不可
及』。先大父贈公為耆社,乘六其一也。所為詩文,皆悲憤之音。
邵尚書輔忠有子二:似歐字之文,明經;似雍字之堯,諸生。同產七人中,稱最秀。時吾鄉於附奄諸家,相疏斥之,并其子弟弗與還往。尚書尤為清議所惡。而之文兄弟別具志節,不以家門見外。丙戌,之文兄弟侍尚書大雷山中,微言勸尚書殉國,以蓋前過,不能得。已而故王栖泊翁洲、石浦之間,兄弟竭力資其屝屨。其後求周公囊雲銘尚書墓,囊雲直筆無所借,之文兄弟一慟而已。嗣是故國遺民至蛟關者,必登邵氏之堂。兄弟皆有集傳於後。
姚學使宗文有從子二:胤昌字元祚,崇禎癸酉舉人;宇昌字仲熙,崇禎丙子舉人,參政子光子也。初,浙黨以徐廷元與學使為魁。學使隔絕復社人物不遺餘力。而元祚獨與馮都御史留仙兄弟以氣節相砥礪。學使恨之,然無如之何。會遭改步,兄弟奔走山海間,遂以坎軻抑鬱而卒,君子哀之!
陳御史朝輔有子,自舜,字小同,其年稍晚出,甚媿其父之所為,以是頗不欲人稱為公子。梨洲先生講學甬上,小同從之,終日輯孴經學,兀兀不休。其人強毅方嚴,於名教所在,持之甚篤。生母沈氏不得於嫡,卒於杭,小同尚少,長而補行三年之喪,致哀盡禮。隱居終身。一日,梨洲座上,或言天啟時某官以某物贈奄,即御史所為也,小同為之數日不食。喜購書,其儲藏為苑氏天一閣之亞。
七賢之事如右。而丙戌而後,吾鄉所不齒者,無如故太僕謝三賓。其反覆無行,搆殺故國忠義之士無算。三賓一子早死,顧有四孫,曰為輔、為霖、為憲、為衡,皆善讀書。聞其大父之事,黯然神傷。自是遇故國忠義子弟,則深墨其色,曲躬自卑,不敢均茵,以示屈抑。時三賓遺金尚不貲,兄弟日以哦詩為事,一切不問,未幾蕩然,亦不以為意也。於是故國子弟稍稍引而進之,謝氏復與簪纓之列。蓋吾鄉清議之重如此。為憲以舉人知蓬萊縣。
嗚呼!吾嘗讀江右傳平叔湘帆堂集,才子也。顧平叔之父御史墮奄黨中,此係不可湔洗之案,而平叔頗有遷怒東林諸公之意,力為父白,妄言自艾東鄉死後,莫能為之辨誣者則愚矣。東鄉即存,豈能為奄黨作佞乎?如七賢者,絕口不敢白其家門之事,而但力為君子以蓋之,是則可悲也已。嗚呼!彼為父兄者,其諒之哉!--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三。
王節愍公祠堂碑
王節愍公祠祀舊肖像於荊公重恩閣及天封寺,予謂是以寄公草草將事也,乃議為別立祠於湖上,而附以公子駕部之栻。嗚呼!節愍父子再世死國,世所稀也;其再世知吾鄞縣而死國,則世尤稀。然節愍之死,褒崇洊至,而駕部之死,則世多諱言之者,愚竊
以為不然。夫死忠一也。節愍死於甲申,則以為忠而卹之,駕部死於丙戌,寧竟以為逆而棄之?說者以為節愍死於闖賊,而聖朝逐賊,即加恩於死節諸公,則駕部之抗命為過,是又非也。夫所以加恩於異代死節之臣者,以教忠耳。是駕部必不負故國而後不負其父,必不負其父而後不負聖朝。蓋節愍得駕部而其被卹愈無媿。然則其附祀也,亦何嫌疑之有?
駕部諱之栻,字瞻卿,節愍公次子也。少隨侍在吾鄉。節愍最愛士,凡鄞人之秀者,咸出入其門,駕部多與之厚。故白下不守,駕部東走來鄞。截江之役,監國令以墨衰任車駕主事,知鄞縣事,其制詞曰:『以汝父之遺愛,望厥子之世忠』。駕部哭而受命。已而見江上事不可為,辭去入閩。閩人仍令管車駕事。而閩事亦壞,復返鄞。閣部朱公守金華,以檄招之。駕部乃為之練兵於武義。兵敗入山中,謀再舉,被執死之。
駕部之在吾鄉,五日京兆耳。然吾鄉以節愍之故,甚愛戴之,聞其死也。皆泣下。每祭節愍,必以駕部配其後。耆老漸喪,始闕其禮,而並知其事者稀矣。嗚呼!碧梧翠竹,乃與甘棠並成故國之喬木,節愍之澤,為何如哉!
伏念聖朝之修明史,自丙戌以前死者皆得錄,則駕部固應登於節愍附傳,又何害於附祀?節愍之事已備詳於明史,故不紀,但紀駕部事以補史闕。
翁洲劉將軍祠堂碑
大兵之下江南也,望風而靡,所向幾不血刃。其最難下者,江西之贛州、江南之江陰、涇縣、吾鄉之翁洲。即大兵亦皆以為出於意外。贛州以楊、萬二督師聯絡諸省援兵,猶足以支久,江陰、涇縣則難矣,然尚與江湖聲息相近也,豈若吾翁洲之彈丸絕島哉?然而殘明一線,實寄於此,其關係至與厓山等,斯亦奇矣。
翁洲文武死事諸公極多,可考者二十七人,而城守之力,則劉公世勛一人任之為尤烈。初,大兵之分道下也,定西侯張名振以蛟關天險,數舟扼之,即不得渡,故令蕩吳伯阮進邀擊於大洋,以將軍城守,而自奉王揚聲搗松江以牽制之。定西甫去,天忽大霧,大兵乘順風逕渡,無知之者。蕩吳急出兵用火攻,而返風竟自熸。大兵遂直抵城下。聖朝之得天,固非人力所能施也。將軍料簡城中步卒尚五千,麾下死士五百,居民助之,乘城而守,屢攻屢卻。八月二十六日開門詐降,內伏大砲,受降者爭先入,伏發,擊殺千人。大兵愈怒,急攻,然終不克。先是城中別將邱元吉、金允彥密約為內應,顧不得間。二十八日,遂縋而出降,且言將軍嚴守狀,乃再益兵。九月二日,大砲如蝟,城雉盡壞。將軍乃朝服北面望海拜謝自刎。嗚呼!烈矣!
翁洲一城之流血,以將軍故,而居民至今趨其祠,春蘭秋鞠,禋祀恐後,夫非其精
忠之所感歟!
將軍字胤之,南京人也。釋褐,自右科進士歷官都督僉事,助防翁洲。累陳雄略,黃斌卿不能用。監國駐師,進安洋將軍。平居好史籍,嫺吟詠,稱儒將云。--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十四。
義武將軍戴少峰畫像記
「既進酒,復高歌。愁不去,奈君何!睨我床頭三尺青萍在,寶芒竄鬼吼立波。君不見義武將軍目掣電,紫石眉稜反蝟面。奮身躍馬靖煙塵,穿齦裂眥垂百戰。陣雲深處胥濤奔,匹夫一怒日星變。天心獎亂坤軸傾,痛哭歸來年已晏。丈夫熱血凍不翔,徒爾企腳蝸廬望屋梁。整央馳思凌八極,羊腸折軸川無航。北人聞名來相召,疊坏滅趾埋聲光。貞心寄在丹心裏,初服炫躬何輝煌!吁嗟乎!何日扶桑旭光炳,朝霞飛麗雲臺影」。此屈瓠山樵高公斗樞題戴少峰畫像句也。
予初讀錢忠介公家傳,言忠介倡義時,大會城隍廟,有戴少峰者,布衣也,舉手一麾,三、四千人皆從之,相與擁忠介赴巡按署,遂以舉事。故忠介敘倡義情由疏,於諸紳衿外,列諸義民,而以少峰為首,蓋亦六狂生之亞。及讀高氏此詩,乃知少峰以百戰官至將軍,殆有勇有才者。江上失守,曾膺新命而不赴。然問之戴氏,莫有知之者。
一日,與客語及之,則曰其人尚有後嗣在卒伍中,可呼而問之。予大喜,亟令客挽之以來。其日,有捧遺像一軸過我者。閱其題字,則屈瓠山樵句也。予叩其詳,則曰:『先人是軸,江上初歸時所作;高氏之詩,亦在是時。其後山寨大起,先人復出而預之,遂以一門殉焉。僅一孫逃得脫,吾父也』。又言:『先人善以孤騎突入大營,軍士見之辟易,莫能當者。然卒以此死』。又曰:『先人殉後,家門零落,混跡軍籍。獨有遺像,以高都御史題,世寶守之。然過從無長者,誰為見之,不意今日得為表章』!是高氏之詩,祗得少峰中年事跡,而其後卒為沙場之鬼,則今日所聞也。
嗚呼!義烏黃文獻公去厓山時未遠,考索遺聞,蘇劉義之子已在卒伍,況於其三世之後乎?少峰之像,蒼顏微鬚鵠立,雙眉蹙不展,旁挂一印,侍者挾劍睨之,衣硃尚爛然。嗚呼!此固文山幕府列傳中人也!
少峰為兄弟四進士之後,名爾惠。--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九。
梅花嶺記
順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圍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勢不可為,集諸將而語之曰:『吾誓與城為殉,然倉皇中不可落於敵人之手以死,誰為我臨期成此大節者』?副將軍史德
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當以同姓為吾後,吾上書太夫人譜汝諸孫中』。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諸將果爭前抱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執刃,遂為諸將所擁而行,至小東門,大兵如林而至,馬副使鳴騄、任太守民育及諸將劉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閣部也』。被執至南門,和碩豫親王以『先生』呼之,勸之降。忠烈大罵而死。
初,忠烈遺言:『我死當葬梅花嶺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或曰:『城之破也,有親見忠烈青衣烏帽,乘白馬出天寧門投江死者,未嘗殞於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謂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師大起,皆託忠烈之名,彷彿陳涉之稱項燕。吳中孫公兆奎以起兵不克,執至白下,經略洪承疇與之有舊,問曰:『先生在兵間,審知故揚州閣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孫公答曰:『經略從北來,審知故松山殉難督師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疇大恚,急呼麾下驅出斬之。
嗚呼!神仙詭誕之說,謂顏太師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蟬脫,實未嘗死。不知忠義者聖賢家法,其氣浩然長留天地之間,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說,所謂為蛇畫足。即如忠烈遺骸,不可問矣。
百年而後,予登嶺上,與客述忠烈遺言,無不淚下如雨,想見當日圍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問其果解脫否也。而況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錢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揚五死而得絕。時告其父母,火之,無留骨穢地。揚人葬之於此。江右王猷定、關中黃遵巖,粵東屈大均為作傳銘哀詞,顧尚有未盡表章者。予聞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數人,其後皆來江都省墓。適英、霍山師敗,捕得冒稱忠烈者,大將發至江都,令史氏男女來認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節,亦出視之。大將艷其色,欲強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時以其出於大將之所逼也,莫敢為之表章者。嗚呼!忠烈嘗恨可程在北,當易姓之間,不能仗義疏糾之。豈知身後乃有弟婦以女子而踵兄公之餘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異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諸公,諒在從祀之列,當為別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輩也。
張相國寓生居記
前閣部華亭張公鯢淵之在翁洲也,築寓生居於其廨舍之右,蓋故參戎之圃也。其曰寓生,取本草續斷之字寓木也。公嘗自為之記,以為『予生世寡諧,而姓名時為人指,以故不能為有用之用,如楩楠栝柏之大顯於時,而又不能為無用之用,如臃腫拳曲之詭覆其短。以故戴鰲三傾,摯曦再昃,朝宁之上起風波。予因為溝斷師旅之餘蹈湯火,予因為槎泛。斯時但幸死之得所而已,遑知尚有苟延之日。而既適然遇之,則亦適然寓之,以為壺公之壺,巢父之巢。若夫死不徒死,生非苟生,如茲木之佐俞扁而起膏肓,則
竊有志焉,而非此記所能概也』。蓋公之自序如此。
嗚呼!公之為此記也,其言寒暑再易而圃始成,則在己丑之歲乎?先是思文已亡,監國方在閩中,公播蕩於翁洲,以此寫其無聊。迨翁洲為行在,公以首揆入直,遷居民舍,而以圃居王。公之遊息於此,亦無多時,雖欲以是居為止水而不克。吾聞公遷居之後,有雪交亭,左右舊植一梅一梨,其花開相接,最為公所賞玩,因築草亭焉。及其死在是亭也,亭之外多茶、多黃楊、多竹、多秋色。陶甘霖、宋菊齋、先贈公皆嘗以詩與公相酬。今所謂寓生居者,復為鎮將之圃,曲池危石,依然無恙,而無能道公之舊者。至於雪交亭之名,黃都御史梨洲愛之,嘗以署其亭於姚江,高兵部檗菴亦愛之,嘗以署其亭於鄞,故其佳話尚傳播於浙東好事之口。又聞公孫茂滋難後歸華亭,揭寓生之題以題其盧,不忘祖也。茂滋死無後,予以問諸華亭之人,亦無能道其舊者。嗚呼!以平世之宰相,易代而後,東閣猶或化為馬廄,而況如公者乎?予之為此記也,以補翁洲之掌故,使圖經有考焉。
余生生借鑑樓記
鄞之西湖以賀秘監嘗遊息於此,故有小鑑湖之目。借鑑樓者,故錦衣青神余君生生之寓寮也。生生為太保尚書肅敏公之後,以尚書恩世襲錦衣。其自蜀而徙燕,非一世矣
。生生以明經起,思由甲科進取,故錦衣之官雖上而未任。已而國亡,謀結勳衛子弟兵以殺流賊,不克,逃之江南,參人軍事。又不濟,始來鄞。其時鄞之世家子弟喪職者多,乃相與悲歌叱口它,更唱迭和無虛日。僦居湖上,有七子詩社,詳見予作諸公志序中。而生生最長,社中奉為祭酒。嘗曰:『吾敢謂此間樂不思蜀耶』?爰署其居曰借鑑樓。諸公在湖上者,陸披雲有觀日堂,宗正菴有南軒,陸雪樵有歲寒館。生生之樓,皆與相望。詩箋往復,昕夕旁午。蓋居樓中者二十年。一日,偶題其集曰「四明余木品」。先大父贈公見而笑曰:『是所謂久假而不歸者歟』?生生始而長吁,繼而涕泗闌干。晚年尤困。以其女適姚江,挈其孺人往依之。然猶戒諸公封固是樓,無毀傷其薪木。一歲之中,必三、四至。至則啟是樓而居之。嘗曰:『吾雖死,猶當作湖上寓公,或與諸公相遇於淒風寒月之下』。聞其言者,莫不悲之。
嗚呼!古之志士,當星移物換之際,往往棄墳墓,離鄉井,章皇異地以死,以寄其無聊之感。方其倀倀何之,魂離魄散,鷦鶉之翮,欲集還翔。滿目皆殘山剩水之恫,更有何心求所謂清勝之處而居之?然而賢者所止,必無俗景物,遂使筆床、茶灶,永為是邦之佳話。吾鄞城郭之秀,湖上為最;湖上之秀,七橋以西為最。是樓也,適當煙雲平遠之區,空濛綿渺,宜乎生生之歷二十年而不舍也。
方子留湖樓記
桐城方先生子留者,各授一,字季子,吾鄞西湖寓公也。子留以乙酉之變棄諸生,薙髮狂走方外。其來鄞也,以丁亥旅蕭寺,求甬上志節之士而友之,未得,詫曰:『是非鄒魯之邦耶』?或引而見之華公嘿農、王公石雁、陸公周明、春明兄弟,則大喜。因遍交范公香谷、宗公正菴之徒。曰:『是真方君友也』。相與慷慨謀天下事。至其不可意者,高閣其刺不報。是年冬,五君子難作,嘿農、石雁為之魁,香谷亦幾死。子留本參其事,幸得漏網,顧反有度遼將軍、西州豪士之恨,遂傾囊盡周諸公之急。尋與周明輩為詩社,因寓其族孫雪樵之湖樓。居久之,或謂之曰:『足下有老母,乃遠客耶』?子留瞿然遽歸。歸而江北山寨未靖,子留復豫之,捕入牢獄,以此盡破其家。壬寅,復遊鄞,仍寓陸氏之湖樓。子留不堪挫折,自其蒙難,嘔血數斗,遂病,神氣日削,不可療。周明兄弟思裒資為買田,令奉母來鄞,即以湖樓居之。時子留之婦翁同知寧波府事,不知者以為其因此而來,而不知非也。癸巳,子留自天門山往石浦,蓋有探於海上之消息,疾動,竟不起。春明為馳赴殮,而迎其柩以歸。
湖上之詩人,以子留罷詩會者期年,且相與哭之曰:『嗚呼!子留!丁亥、戊子之間一宜死,英、霍死之間再宜死,嘔血於家三宜死,其不死也,謂殆生之以存義熙之人
物,而竟不免於客死耶』?子留詩文集共一卷,董丈曉山序之,附其櫬以歸。
予年十三,侍先公過陸氏,指湖樓謂予曰:『此方先生哦詩處也』。嗚呼!當明盛時,湖上之亭榭多遊人所棲息,而獨是樓與余錦衣借鑑樓皆出於亡國之後,說者以為故國之星火所由繫焉。故其人已死,而不敢以寄公之逆旅目之,是則雪汀竹嶼所與終古長留者也。
不波航記
陸周明先生兄弟有屋數楹,附近賀秘書祠下,直隱觀、湖心寺,俱當前,眾樂亭峙其左,碧沚斜映。其後樓之旁有橋,橋之旁有柵,湖水入焉。登樓一眺,湖之勝可盡也。其名曰:「不波航」。考是航為宋澄清亭址。先生尊人大廷尉公始作涵虛閣,而先生兄弟廣之。周明自江上歸,姚江王侍郎懸首城西門,周明篡取以歸,藏之密室,每逢寒食、重九,輒招邀同志,祭之航中,放聲慟哭,哭畢,各有詩記之,雖家人莫知其誰祭也。
張尚書之死,周明已卒,春明之設祭,亦必於是航焉。其素往來是航者,持禁甚嚴,稍涉山王之嫌者輒被拒,祗高武選隱學,王太常水功、宗徵君正菴、董隱君曉山、葉隱君天益、范公子香谷及先生族子雪樵、吾家諸祖木翁、葦翁,而桐城方爾止、華亭宋
菊齋、成都余生生為寓公,其時唱和最多。周順德囊雲矢不入城,然每遙和其作。三寓公既散,李徵君昭武、朱隱君柳堂與先贈公亦屢集其中。
嗚呼!是航雖小,謝皋羽之西臺也,邏舟之所不過,中流之所不移,甲乙丙之所不諱,滄桑搶攘之際,是航之所維者大矣。自耆老相繼凋喪,昔年詩筒所集,化為酒罏,輿夫皁隸,喧呶其下,湖光亦為之黯然。豈知當日固朱鳥之所集乎?周明先生子經異乞予為記,逡巡未作。而經異亦化為異物矣。適輯湖上藂書,為踐此諾。百年而後,更不須張孟兼輩之考索也。
曠亭記
山陰祁忠敏公之尊人少參夷度先生治曠園於梅里,有淡生堂,其藏書之庫也;有曠亭,則遊息之所也;有東書堂,其讀書之所也。夷度先生精於汲古,其所鈔書多世人所未見,校勘精核,紙墨俱潔淨。忠敏亦喜聚書,嘗以硃紅小榻數十張,頓放縹碧諸函,牙籤如玉,風過有聲鏗然。顧其所聚,則不若夷度先生之精。忠敏諸弟,俱以詩詞書畫瀟灑一時,日與賓從徜徉亭中。忠敏之夫人,世所稱大商夫人者,工詩,其女郎湘君並工詩,亦時過此園。忠敏殉難,江南塵起,幾二十年。吾鄉雪竇山人與公子班孫兄弟善,時時居此園。顧其所商榷者鮫宮虎鬥之事,其所過從者西臺野哭之徒,不暇留連光景
,究心於儒苑中矣。公子以雪竇事戍遼左,良不媿世臣之後,而曠園之盛自此衰歇,今且陵夷殆盡,書卷無一存者;並池榭皆為灌莽,其可感也。
仁和趙徵士谷林,其太君朱氏,山陰襄毅公女孫,祁氏之所自出。祁公子東遷,夫人年少,日夕哭泣。其家為取朱氏女甥使育之以遣日,即谷林太君也。方谷林尊公東白翁就婚山陰,其成禮即在祁氏東書堂中。是時淡生堂中之牙籤尚未散,東白翁豔心思得之。太君泫然流涕曰:『亦何忍為此言乎』?東白翁嘿然而止。蹉跎四十餘年,谷林渡江訪外家,則更無長物,祗「曠亭」二大字尚存,董文敏公之書也,乃奉以歸。
谷林小山堂藏書,不減宅相,其中亦多淡生舊本,泊花池檻之勝,尤稱雄一時。乃商於予,欲於池北竹林中構數椽,即以「曠亭」名之,以志渭陽之思,以為太君當新豐之門戶,以慰東白翁之素心,其意良美,乃為文以記之。--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二十。
鮚埼亭集選輯卷六
穉山先生殘集序
穉山先生殉節翁洲,其遺集在補陀三元寺中,浮屠敬中藏之。以故紙反書磨糊,汗漫不可識別,萬農部履安求而手鈔之,共四冊。農部身後,歸於叔子褐夫先生,九沙編修之父也。顧世未有見得者。予不及侍褐夫先生,而九沙以忘分忘年之交,待予最厚,嘗請借鈔之。九沙許諾。顧以南北往來,未及踐約,而九沙家被火,是集遂歸天上。
農部得是集於補陀也,尚有穉山叢談四冊,其間過從雜沓之言,紀聞紀夢,靡所不載,雖出率筆,未盡成文,而頗有關係者十之六,農部未及鈔,身後歸於少子石園先生。予亦嘗得見之。嘗語石園之子,欲借歸摘鈔其中之可存者,附之集後。亦未及得而其子死,家書蕩盡,不知所之。又嘗聞穉山先生在翁洲,輯文史一書,其中皆同時諸公之作,足備桑海以來之史料者,其部帙甚侈。錢退山侍御兄弟曾及見之。此尤勝國之寶書,而今亦不可問。嗚呼!兵火之際,忠義之翰墨往往難傳,其幸而存者蓋百之一。顧先生之集,幸而傳者幾及百年,而復失之,為可恨也!
先生之殉節,積薪文廟,抱先聖之栗主,賦詩自焚,浩然之氣復還太虛,又何有於
遺集。顧後死者之不能廣其傳,於誰是問,則予之罪也夫。今予家尚有先生詩文集一卷,乃高隱君辰四物,而先贈公得之者;又有歲寒松柏錄一卷,乃陸隱君春明物,而先子得之者。予乃合為二卷,序之而題曰:「穉山先生殘集」。嗚呼!此廣陵散之僅存者,即令斷曲單詞,皆可起愛而起敬也。序成,令錢君濬恭鈔一副本。濬恭之尊公太保,乃先生門下而先殉者。先生所錄文史,其收太保之作最多,皆今錢氏所無也。濬恭鈔此集,其應同此欷歔也已!
吳少保文藁序
予鈔穉山吳公殘集,惜其非足本。五年之後,得其文藁一卷於砌里李君甘谷,其中尚有公之手筆焉,喜其足以審證史事也,為編之集中。而沈太保宸荃、馮侍郎躋仲諸公所與公書亦附焉。
嗚呼!海上之事殘斷者十九矣。即以是卷言之,閩人周侍郎之夔,早年故與東林殊趣,及亡國後,皆言其殉難。今讀公請卹疏,則侍郎扼防三山,勞瘁而卒,是其晚節固不可謂不善,然非殉難也。歙人方侍郎端士,本與孫、熊諸公起江上,最有勇,錢忠介公謂其能上馬殺敵,下馬吟詩。相傳其曾出師江上大捷,惜諸營無繼之者。今讀公疏,乃知其亦從亡海上,在閩以都御史撫上游,在浙以侍郎副戎政,至己丑以後始不見,蓋
不知其所終矣!禾人譚太常貞良,挈家入閩,舉兵漳南,以病卒。今讀公請卹疏,則其子吉聰是時亦賜鄉貢進士,為中書舍人,而其後諱之。皆異聞也。沈督師廷揚,贈戶部尚書,以其本戶部侍郎也;然則今明史以為兵部者非。馬閣學思理謚忠宣,曹尚書學佺謚文忠,王太常恩及謚忠襄,皆出於公之所請。李侍郎長祥亦從亡健跳,然則野史以為越中敗後即行遯者非。至於鄭彩之子,以己丑尚郡主,讀之令人憤恨。孫尚書延齡家屬盡為大兵繫於健跳,讀之令人流涕。更有大者,監國以丙戌為元年,故野史皆於庚寅書五年、辛卯書六年,及讀公集,乃知王自健跳入翁洲,以諸臣之請,更用庚寅為元年,有奉敕撰上詔書,此所當為表出者也。公之請休在庚寅,而是年尚有疏懇懇以王忽有內降之旨,不由閣票,正詞力諫,可謂大臣矣。嗚呼!陸秀夫之日記、鄧光薦之填海錄,後世惜其不可得見。公書雖不完,要亦考索之資也。乃更為之序。
錢忠介公葬錄題詞
予少時讀漢人平陵黃犢之謠,以為此一時義士生不能救、死而謀葬之之作也。若王子珩死,諸義士有請尸之書,有竊尸之舉,溫公皆紀之通鑑。文宋瑞死而張毅夫亦以此垂名。嗚呼!是所謂附青雲而顯者矣。
錢忠介公之葬也,諸義士合力營之。其時閩南未盡底定,海師尚在島中,故豐碑、
幽誄以及啟攢、祭告、哀輓之作極盛,亡國之大夫所未有也。公既葬之數年,閩之制府陳經征海,道出黃檗,嘗親往祭於墓下,是非人心是非之公有脫略於忌諱者歟?
葬錄中人物之著者:大學士劉公沂春,忠介所薦同升相位者也;都御史徐公孚遠,忠介舊交也;定西侯張名振、平彝侯周鶴芝、儀部紀許國,忠介舊同事也。尚寶葉進晟,文忠公之孫,海上曾改官翰林。姚翼明曾官職方,而是時為僧,即所稱獨耀上人也。葬事出於葉、姚二公之手最力。閩僧預其勞者亦多。俱詳錄中。
予嘗讀故都御史林公繭菴集,載甲午莊烈皇帝忽降神於浙。所降之家驚問帝從何來?則曰吾往臨故大學士錢肅樂之葬。其家訝之。已而聞公果以是日葬。其事頗怪。抑或忠臣所感,信有之乎?
初,公之卒也,同里紀侍御衷文,故公弟子,江上從公幕下,丙戌以後,隱太白山中,鍵戶久矣。至是忽失所在,閱十旬始歸。叩之,則會公之喪也。時侍御意欲為公謀葬而不克。公弟侍御肅圖官翁洲,時亦嘗乞墓銘於大學士張肯堂,未及作而翁洲陷。閩中道梗。至甲午而尚寶諸公卒成之。吾聞紀侍御之集,家藏無恙。其會喪之作有足以附之此錄者,行當訪而補之。
康熙丙子,吾鄉陳公汝咸令漳浦,聞忠介墓田多被人據,貽書古田令清釐之,繪圖以歸錢氏。予謂濬恭,使皆附入葬錄中,而併紀其顛末焉。
錢忠介公年譜引
錢忠介公事跡,自乙酉六月以前皆譜以年,乙酉六月以後至戊子六月,皆譜以月,,蓋此三年中事跡繁多,但譜以年,不能盡也。史記年表之外,別有月表,今援其例,即於年譜之中寓月譜焉。戊子六月以後,無所用譜矣,而直引之,附記其諸弟殉節之年及同事諸公殉節之年,以接於立後之年至丙戌,蓋嘆忠介至是始有後,亦幸其至是終有後也。一線之寄,濬恭其勉之矣。
楊氏葬錄序
楊氏四忠之喪,謀其葬者,始於王水功太常而不克,卒成於石門曹給事遠思,為功甚巨,竟其局者林太常繭菴與先贈公。楊氏之族子始終有功於是舉者,諸生式傳也。葬錄一卷成於式傳,述其事甚詳。予少時求之式傳之後人不得。
歲在戊午,因撰李舍人昭武阡表,昭武之曾孫貧甚,困於屠,顧能以表章先人為念,為之起敬,問以昭武遺書,則散佚無有,顧獨以楊氏葬錄來。予驚喜。蓋楚石先生與昭武同被囚,昭武獄中與楚石弟圓石為兒女姻,故是書存於李氏。
嗚呼!楊氏兄弟死義,其家靡有孑遺。而遠思以圓石同年貢士,地之相去八百餘里
,乃推愛於一門,十棺同葬,以同里諸公所未能者一人任之,高義孰與京哉!
吾聞乙酉之夏,遠思預於禾中城守之役,僅而得免。其後屢以蠟書致海上,頻遭不測。蓋平日素同臭味,非一時慕義強仁者比也。
嗚呼!古今賢愚總隨大化以俱盡,即鏡川之坏土今亦鞠為荒邱。惟是殉國之大節、閔忠之古道,天荒地老,終於不朽。讀斯編者,其尚有感於斯文。--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二十四。
錢忠介公全集序
太保錢忠介公遺文,舊分三集。其正氣堂集則乙酉六月以前之作也,越中集則倡義以後畫江一年中作也,南征集則乘桴以後三年中作也。正氣堂集嘗刻詩百十首而未就,越中集嘗刻奏疏數十首而未就,南征集則閟本也。戊子以後,公仲弟退山侍御藏之,展轉柳車、複壁之間。未幾,季弟推官航海,取正本以行,僅存副本。推官死而正本失。侍御奔走衣食,喪失者多,所餘止二十卷。侍御合之為一集,以付其子濬恭,屬以謹收笥篋,即至親密友,不可出示,故世莫得而見也。而予家自先贈公崎嶇桑海,所摭拾同事諸公文字,其中頗有忠介之作。予年來搜討故國遺音,亦間或得所未有。於是濬恭捧其先集來,與予互相讎校增補,予驚喜不勝,不知何以得此於濬恭也。顧以為卷帙不如
仍前分集之善。按年徵事,惟分集易於有考,非敢妄改侍御定本,乃依忠介之舊耳。於是編次正氣堂集為八卷,越中集為二卷,南征集為十卷,附以碑記、傳記及葬錄共四卷,通為二十四卷,以歸濬恭。
嗚呼!文丞相指南集、杜諸編,後世奉為德祐以後三朝史料。陸丞相海上日錄,君子惜其不傳。忠介之集,文、陸之遺音也。正氣堂集在未經倡義之先,然讀丁孟榮傳,則知公之蒿目於諸將也;讀詩注所載福藩被禍宰執委諸氣數之說,則知公之切齒於諸相也;讀與堵牧游、高玄若書,則知公之嘆息於諸牧守令長也。至蘇松之民焚從逆諸家,當事治之,而公尚以為當少原其心,則公平日之所素定者何如歟?而丙戌以後之作無論矣。
自明之季,吾鄉號稱節義之區,其可指而數者四十餘人,而惟忠介暨蒼水二家之集得傳。其餘如眉仙、彤菴,躋仲、篤菴、長升、嘿農、幼公諸公,蓋四十餘人中之表表者,或不過斷簡殘編,或并隻字不可得,則是二家之集不亦與球璧同其矜貴也歟?退之詆張、許兩家子弟庸下,不能表章先世名德。今濬恭行年七十,舌耕代食,而凜然時以流於張、許子弟為憂,蠅頭小字,表章先世之遺文,而名德所著,因遺文而益爛。使退之見之,亦當為之欣然。更於三集之首弁以年譜,使釐然有考焉。
觀日堂詩集序
春明先生觀日堂集六卷,前太常林公序之,董曉山先生又序之,已足盡先生之詩,而先生之子經旦屬予重為論定。嗚呼!宋謝皋羽作獨行之士月表,又選天地閒集,蓋傳其人即思傳其言也。先生之人,獨行表中人也。先生之詩,天地閒集中詩也。今世好古之人,其於皋羽一輩流連不置,為之考索其生平,搜尋其著作。而如先生者,其遺行固不甚表章於世,其遺文亦無過而問者,可不為之痛心歟!
華亭之二陸,其才非流輩所幾,赧焉入洛,至使人大呼其祖父之名以問之而不自媿,不知問者之深心也。先生偕其兄力持苦節,以不媿世臣之後。今讀其詩,淚痕隱隱行墨間,是豈華亭之所可及哉!然而自先生喪失其家,窶貧日甚。經旦亦老病,嘆諸孫之不學,故以遺集屬予,望為傳之,其亦可謂不忘其父者矣。未知予文之力其能不負斯諾否也?
先生之與予家,交誼最篤。先族祖葦翁嘗貸金於先生,因請以百尺西樓七間歸之,未及致而葦翁以國難死。先生以其同袍澤也,以券來歸。蓋其義襟若此。乃予為先生作阡表,已備書其大節,顧於吾家之事闕焉,因序先生之集而見之。
董戶部擥蘭集題詞
董戶部官江東,其不屈於悍帥,南雷先生作志銘詳之矣,於其擥蘭集則略焉。豈知戶部之大節,讀其集,尤令人淚淫淫下也。
戶部少受業於漳海,講學大滌山房中,其所著易學,蓋猶漳海之緒言也。倪文正公見其文,大稱賞之。七上公車,不第。會稽之棲,令之司餉,幾至殺身。國亡,遯跡荒郊。甬上遺民極盛,詩文亦極盛,顧或筆力不足達其悲憤之意,至於忼慨淋漓,莫有過戶部者。屈宋之騷、陶公之詩、方謝之遊記,皆荒唐綿渺,故謬其詞,未嘗敢頌言不諱也,而戶部恣其胸中所欲言,是在古今亡國大夫文字中獨成一格,不祗同時諸公所不逮也。
戶部於晚年手書,裝潢極精,題之曰:「擥蘭帖」,未嘗示人。其孫胡駿藏之篋中。而胡駿出遊,是集為人攜去。予訪之,未遇。偶於陸丈書庫中得其藁本,磨糊漫漶,亟喜而鈔之。其五哀詩、七哀詩、舟山九歌、六烈傳,文筆最壯,餘亦皆哀輓之作為多,可當江東一小史也。
嗚呼!由丙戌迄甲辰,戶部之偃息衡門者一十九年,孰知其昕夕悲慟如此者乎?而戶部猶痛自刻責,謂當時陳玄倩、余武貞奮憤自溺,何死不可共殉?靦顏一誤,謬於千
里,中夜恥之,抑何其報國之欿然常不足也。王留之輩其亦可媿死也矣!
姚江邵給事之詹之仕江東也,諸野乘中無稱焉。今讀戶部戶挽詩,盛稱其建義之功、借箸之策,錢塘既破,悲憤發疽而死,哭之甚哀。是又一異聞也,并紀之,以質越中之熟於舊事者。
馮侍郎遺書序
馮侍郎簟溪集已不傳,而其所為蘭易二卷、蘭史一卷、鞠小正一卷、自課一卷、真至會約一卷,先贈公書庫中有之。或曰,侍郎中興十二論尚有存者,而求之未得。乃鈔得姚江黃氏所作墓志、吾鄉董戶部次公作簟溪始末,皆并入焉。蘭易以十二辟卦為經,故附之以十二月令,而又有十二翼為傳,託言受之鹿亭田父。其言蘭草,今生大江南者,皆非屈騷所樹所紉,然如漢高奮跡徒步,系統三代,天下所君,則即真矣,何偽之有?必將求所謂九畹十畝而種之,皆反古之僇民也。其言之憤而怪如此。蘭史先之以九品之表,有本紀,有世家,有列傳,有外紀,有外傳,以為使非蘭而擬於蘭者隸於蘭焉。其言又與蘭易相反。鞠小正託言陶公所著,謂陶公以秋九月為正,即不奉宋正之微旨。黃者,魏統之色也。晉所受代,子滅則思母,故宋運當用魏德勝之。抑鞠之為言窮也,華亭至此而窮。則其言更誕而無徵。嗚呼!屈、宋之悲鬱,亦嘗荒唐其詞,以自抒寫,
而侍郎之寄意,則幾入於無何有之鄉而出之,亦已過矣!自課一卷,國難前所定讀書之程也。真至會約一卷,則其諸父都御史所為,而侍郎定其約者也。附以上吳尚書箋,則己丑所作也。先贈公題其下曰:「此其晚年手定之藁」,及覆審別本,果稍異焉。
侍郎之被戮也,黃氏墓志以為別將王昇來降,請導軍以往,侍郎以病不能行,在灌頂山中,昇竟得之。高氏雪交亭集亦同,而云王昇不久亦伏誅。獨董氏所記,謂出於麾下陳甲,既降復歸,侍郎推心不疑,遂為內應,被執於仗錫之三官寺。予參考舊聞,則墓志是也。嗚呼!侍郎之梗命,聖朝不得不戮之以警多方,而要之亦諒其心,故降將卒遭丁公之誅。侍郎有知,其亦可以瞑目矣。
陸大行環堵集序
陸大行遺集散佚於兵火之餘者,其嗣子攜入京,未幾亦卒。族父友仲先生,故亦大行外孫也,時亦客京,亟攜之歸,以與其孫。又數十年,而其家索予為序。尚嘗聞之,南雷先生以為先生蓋陳同甫、辛幼安之流,其古文詞鵬騫海怒,意之所極,穿天心月脅而出之,若其才多,使天假之年,自見涯涘。詩皆志意所寄,媚勢佞生、市交遊而作聲色者,未嘗以片語汙之。及讀先生遺集,雖奇零非完本,然想見其磊落英奇,如遇之眉宇也。
先生嘗言明季士習之壞,以為少讀書。吳中朋友親暱,署其刺曰友而止。未幾而概名以社,猶無乖於麗澤也。未幾而更益以盟。其後噉名者日多,踵事者日出,聞聲肸蠁,皆以此稱謂張大其聲氣。其盟主幾若齊秦之欲自帝於東西,署置同事,名曰首勛,擯排異己,謂之屏放。狂惑至此,播為亂氣,若瀾倒堤決,莫之堙塞。而登萊孔有德之難,渠魁遂亦以此相招集,流寇因而傚焉。夫人必身無亂氣,而後可以理天下之亂。故嘗馳書宣城沈眉生,相期禁絕。而狂惑不可戶喻,可嘆也。嗚呼!由先生之言推之,蓋隱然比當時壇坫之徒於盜賊,至以此動色相戒,明季士風可以想見。而先生以布衣諸生竊竊然懷天下之憂,是豈徒抽青儷白求之文字間者歟?
先生之死也,以馮千戶之刺也。當是時,小朝廷如蝸戰,武人大君莫可嬰也。故朱閣部且死於方國安之手,顧尚書死於賀君堯,即董戶部守諭亦幾死於王之仁。以先生之芒角,豈得免乎?
吾又嘆有明之儒者,大率迂闊而乏才。使得如先生者,早據時位而有為,未必無補於天下。乃以三舍齋長困於賢書,垂老得售,而滄海揚塵,書生報國,不能以赤手搏虎狼,身名與之俱斃,豈不悲夫!
先生之文六卷,詩二卷,予稍為沙汰其應酬之作,定為文四卷,而詩無所刪焉。先生嘗與先宗伯公子非堂先生讀書竹洲,其後訂為婚姻,而集之得存亦以吾家,則序之者
莫予若也。
朋鶴草堂集序
前大理寺左評事荔堂林公朋鶴草堂集共十二卷,其中霜懷吟八卷則詩也,葵向篇四卷則文也。評事生平著書,於經學則有三易評林、毛鄭會箋、三易衍奧,於史學則有明史大事紀聞、明臣傳疏、甲申以後丹史,而甬東正氣錄,蓋與徐監紀霜皋、高員外隱學共為之。今其書多軼,不可得矣。朋鶴草堂集猶幸存,僅失去文一卷;甬東正氣集亦存,僅失去所選王評事文一卷。予以論定其詩,精選得四百餘首,文三十二首,合為六卷。別求得王評事文補入正氣錄,而評事之集即以編之正氣錄之後,蓋評事固正氣錄中人也,其著述亦正氣錄中一種也。
吾鄉當改步之時,足稱忠義之區。其幸而不死者,皆不媿於古之逸民。而風格最高者,王太常水功與評事也。予嘗作評事墓表,已述其大節。茲者,諦觀評事之書,重其介,未嘗不歎其愚。夫天既厭明,人力莫可如何。評事以朝不坐、燕不與之身,潔己不出,其亦足以報國矣;冠裳不改,終身縞素,其亦足以見先人矣。而充其意,似乎必欲揮魯陽之戈,返西崦之日,如醉如夢,以相從於危機;其所望於故家子弟,必盡裹足不仕而後可。是不亦愚乎?南湖九子之集,皆逸民也。其一晚年稍通時貴之交,評事與太常
幾叱而絕之,欲廢社;其人謝過乃止。其一已逝,或以其遺行可疑,評事太息,以為前此弗之知,特志之丹史中。門人有官通參者,正附要津,評事不之禮焉。及其以罪投繯,其家諱之,而評事筆之以為世戒。自新朝之薦紳,其不為評事所拒者,祗陳編修怡庭一人耳。嗚呼!其有不可及之愚也,斯其所以有不可易之介也。
評事當甲申以前,受業於蕺山先生之門,又從漳浦先生游。歸而與華、王二公為鶴山書院之講,斯朋鶴所由名也,其可謂不媿師友者矣。
評事僅一孫,今居天門山中,微甚。
雪交亭集序
前武部高公檗菴雪交亭集十二卷,桑海閒著述也。自甲申以後,分年為紀,至於癸巳而止,又有特紀、附紀,凡忠臣、義士、烈婦皆有小傳,并錄其人詩文之有關大節者,而一時哀輓之作有關其人者亦預焉。
雪交亭者,前閣部張公鯢淵之寓。亭在翁洲。其左為梅,其右為梨,每歲花開,連枝接葉如雪。閣部正命,亭亦圮。而浙東亡國大夫睠念不置,故姚江黃都御史梨洲以名其亭於姚之黃竹浦,武部以名其亭於鄞之萬竹嶼中。
武部生平著述極多。其詩古文詞為肘柳集。其三度獄中得琴法於華公嘿農為琴譜
。而所考證鄉里故事為敬止錄,敬止錄部帙尤巨。今聞氏所作鄞志辨黃公林、辨大禹廟皆本於武部。顧藏於家,無副本,盡蝕於蠹。琴譜亦不傳。獨肘柳集尚無恙。而雪交亭集手藁在陸先生春明家,雖高氏亦不知有是集也。雍正戊子,予求故國遺事,從陸氏得之,為之狂喜,其後奔走京洛者十年。乾隆戊午,乃招武部之孫石華觀之。石華肅拜手澤,摩挲百遍,潸然涕下,因請鈔所有肘柳集見遺,以易鈔此集。予曰諾。然石華年已八十,兩手不仁,家貧甚,不能蓄寫官,雖有此約,未及踐也,而石華亦卒。其子以大故無暇及此,又不肯出其書,將來肘柳集之得傳與否,尚未可定。則是集也,武部之婆心碧血所成,其可不廣鈔以傳之哉?武部之大節,讀是集者如將遇之。顧所紀止於癸已,其後如滇中死事諸公,海上從亡諸公尚多。武部卒於康熙初年,當必有續集,而今不可得見矣。嗚呼!故國喬木,日以陵夷,而遺文與之俱剝落。徵文徵獻,將於何所,此予之所以累唏長歎而不能自已也。
杲堂詩文續鈔序
李君甘谷出其王父杲堂先生未行之集,詮次開雕,令予任覆審之役。予喟然歎曰:『先生是集之得傳也悕矣』!謝皋羽之卒也,自其晞髮集、游錄而外皆殉葬,故不存。鄭所南沉心史於井底,三百年而始出。近有方韶父之裔孫,逢人頓首,求其先集足本而
不可得。皋羽之幸而存者,冬青之歲月、西臺甲乙之姓氏,尚成疑案。所南之幸而得出者,或且以為姚叔祥之贋本。由此觀之,韶父之集之遇也難矣。皋羽棄家客死,所南無後,其零落良不足怪。韶父之後人賢矣,而其生已晚,斯其所以為好事之恨也。
殘明甬上諸遺民述作極盛,然其所流布於世者,或轉非其得意之作,故多有內集。夫其內之云者,蓋亦將有殉之埋之之志而弗敢洩。百年以來,霜催雪剝,日以陵夷,以予所知,董戶部次公、王太常無界、林評事荔堂、毛監軍象來、高樞部隱學、宗徵君正菴、徐霜皋、范香谷、陸披雲、董曉山,其秘鈔甚多,然而半歸烏有。予苦搜得次公、荔堂、披雲三家於劫灰中。水功、隱學尚餘殘斷者存,而象來、正菴、霜皋則不可得矣。然諸公猶非其絕無者,若駱寒厓、李玄象、高廢翁則竟不可得。即以李氏而言,戒翁、礐叟,其與先生共稱三李者也,皆無完集得貽於今。
嗚呼!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昭昭耿耿之心,旁魄於太虛,而栖泊於虞淵、咸池之間,雖不死而人未易足以知之,其所恃以為人所見者此耳。此即諸公昭昭耿耿之心也,而聽其消磨腐滅,夫豈竟晏然而已乎;勃菀煩冤,且將有所憑以為厲,非細故也。
甘谷表章舊德,盡發羽陵之藏,加以疏證,使後世昭然見先生之大節,討論文獻者不至有冬青歲月,西臺姓氏之疑,叔祥贋本之患,韶父後人之痛,予蓋為之喜而不寐者
數日。幸逢不諱之朝,采薇采芝之音得以不終湮沒,其亦賢子孫之樂也。甘谷去年一病幾死,病中之惓惓惟此集。予曰:『子能以此為念,不須觀廣陵曲江之濤也』。及其愈也,始決意開雕,然則先生之集之得傳也悕矣。
礐樵先生集序
礐樵先生既出險,貧不可支,乃出遊。尋倦而歸,居城東箱之薜蘿菴,無日不讀書,無日不鈔書。有所得,則論次之。其著書之目,見予所作先生墓表中。今相去七十年耳,先生子孫困於市井,遺書無一存者,并所著亦喪其十九。予力求之,得其賜隱樓古文,要非足本。祗鹿溪新語尚無恙。而詩竟絕少,到處捃摭,不滿百首。乃合編之為八卷,聊以存其一斑耳。
吾聞先生中年,有春秋經傳纂注,即所謂魯書是也。忽失去,爰作大招廣招之些望思之詞以當皋復。踰二十年而重得之商河,狂喜,祭以蒸豚,酹以百花露酒。同社諸公傳為佳話。豈意一返道山,種種零落,可為流涕。
近者,吾鄉後學茫然於桑梓典型之望。如先生者,不過謂其能書,豈知其詩古文詞。縱稍耳食其詩古文詞,要不知經學、史學之深沉博大。至於故國大節,足以麗日星而降霆電者,則幾無一人能言之。予留心耆舊,季漢獨行之士登月表者,先生其眉目也。
先生對簿之詞,忼慨光明,足為臧洪一輩寫照,底蘊具見,原不僅在區區著述間。而於其著述,亦正足窺其生平得力之所在,釀之有素。故一旦臨危遇難,確乎不拔,非匹夫卒然慕義,因以成名者比也。然則因先生之大節,而愈不能不惓惓於其著述者,蓋亦斯人之同情,而竟以叢殘厄之,其亦如之何矣。抑吾猶幸此叢殘之不盡澌滅,尚有足慰罔羅之願者。方予之求先生書也,并得楊推官葬錄一卷,中有先大父贈公與先生議葬推官兄弟始末,予尤訢然樂而鈔之。
耕石老人詩集序
耕石老人姓李氏,名文純,字一之,又字姬伯,鄞人也。鄞之砌街李氏,明室世臣。國難後,先生從父儀部預於五君子之禍殉義,其嗣子文胤慬而得脫。同時九宗子姪,樞部文曰永、農部文昱從亡而死,樞部文纘亦以預五君子之禍幾死,評事文爟、參軍允智坎壈以老。先生同在諸公入幕之列,顧別具保身之智,不罹其難。尋匿影奉化之求村,事定始復入城,亦不輕見一人。其所唱酬,止於兄弟。時人稱為戒菴先生。集中之詩,以五律為長城,深入唐人之室。自其少時,侍父宦蜀,即為撫軍都御史曠昭所賞,訂忘年交。晚歲律益細。顧身後散失者十之五,今僅存瓢貯四卷,當時貯之於瓢者也。
先生嘗自歎曰:『昔人恨無知己,欲以青蠅為弔客,吾猶嫌其鬧,未若枯竹頏石相
與賞心,風味殊不惡』。而先大父贈公諧之曰:『青蠅,豈僅嫌之而已也。夫北都之青蠅,陽羨、烏程、武陵、韓城、井研是已。夫南都之青蠅,貴竹、懷寧是已。夫越都之青蠅,戚畹之張、毛,閣臣之田、謝是已。營營者乘時而化,不可方物,或為梟、為獍,或為鬼、為蜮,方當投畀豺虎,尚憂不食,而謂但移床以遠之、閉門以拒之耶?如吾戒菴者,猶忠厚之論矣』。先生為之欷歔流涕,相對不語者竟日。
予讀先生之詩,沖和雅淡,絕無怨悱之音,然亦尚有不能自禁者。如新樂府秦陽舞一篇,託辭於荊卿之降秦,以詆故國諸臣之改節;哭華嘿農、王卣一詩二篇,消魂於山陽之笛;至若潮回京口、風利石頭,日月重開、山川一洗,則猶向丁鶴年海巢中有宣光綸旅之盼焉。夫孰謂其守枯竹頑石以老者?雖以是瓢為中流之一壺可矣。讀畢,因述先贈公之語,以序其端。茫茫桑海,相見欷歔流涕時也。--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二十五。
跋梨洲先生行朝錄
行朝錄中桂藩紀年一卷最多訛錯,蓋當時道遠,不免傳聞之殊也。先贈公遺書中,有同時諸公帖子,論此書者不下數十紙,予取而序次之為跋尾。
周順德齊曾云:方公以智從亡梧江,蓋丁亥也。是年,桂藩以閣銜召之入直,方公
知事不可為,力辭;所謂十召不出,即指此也。是年桂藩走武岡,以智入天雷苗中,猶未為僧也,庚寅始為僧。今錄云,丁亥三月,以智棄妻子入山為僧,蓋失考也。
萬徵君斯同云:丁亥,劉承胤以武岡降,桂藩踉蹌疾馳,遇雨,宮眷衣食都乏,古坭口總兵侯性遠來迎駕,供給上下服御膳品俱備。桂藩感其功甚厚,口授商邱伯。今錄云,商邱伯侯性迎駕,晉封祥符侯,不知何據。
錢侍御肅圖云:金聲桓之叛歸粵中也,降表以豫國以自署,詔改封昌國公。聲桓自以反正有功,朝廷輒違所署,意頗怏怏,致書粵中大臣請還故封,卒未之許。今錄云,封聲桓為豫國公,又一舛矣。閩中降將郭天才舊屬聲桓部下,其語此事甚詳悉。
宗徵君誼云:金陵曆、閩中曆及會稽、長垣、舟山諸曆,其與新曆竟有不同。如粵中曆以庚寅之十有一月置閏,而新曆則辛卯二月是也。瞿、張二公以庚寅十一月初六日被執,以閏月十七日正命。今錄云被執明日遇害,何也?瞿公浩然吟流傳於世,亦未之考耶?
德清胡處士渭云:潘樞部駿觀,歸安諸生,以己丑春間道入粵,庚寅扈從,墮水而死。今錄云,戊子,以駿觀為樞部,不知尚未至粵也。此係吾同鄉姻眷,更無可疑。
周順德又云:何吾騶以己丑三月宣麻入直,不久即去。甫去而黃士俊至,代之,庚寅亦去。今錄云,己丑,何、黃同入內閣,庚寅同罷,非也。
陸處士宇燝云:陳邦傅駐潯州,焦璉駐平樂,從前一最跋扈,一最恭順,其後一叛一死,兩人判然不同。今錄中連類而書,不為別白,此失之大者。
葉處士謙曰:滇中爭王封一案是最大節目,首輔嚴起恆以此為孫可望所害,投之水中,一夕,虎負其尸登岸。今錄中於起恆不及片詞,何也?蓋自起恆死而桂藩入安隆。
予思以梨洲先生見聞之博,又親與錢飲光、金道隱諸公交,尚有此失,況他人乎?是時吾鄉人多仕閩中,而粵中最少,以道梗也。故先贈公頗費考索焉。
再書行朝錄
太沖先生從亡海上,累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其後晦跡南歸,雖庭誥中亦諱其事,世遂鮮有知之者。惟行朝錄:己丑,師次健跳,大學士沈宸荃、劉沂春、禮部尚書吳鍾巒、兵部尚書李向中、戶部侍郎孫延齡、左副都御史某、職方司郎中宋養時、戶部主事林瑛從亡。按錄中凡書某,皆先生所自紀。溫哂園作南疆逸史,不審其即為先生,乃襲此文而不改,則失之矣。
題所知錄
梨洲先生亟稱所知錄之可信,然錄中多袒五虎,蓋田閒翁與劉湘客厚,尤與金堡厚
也。其謂金堡所以不死桂林之難,蓋欲收葬稼軒,則可發一笑矣。嶺表紀年則謂高必正留嚴起恆,是日金堡大約朝臣共排張孝起,田閒亦在其列,堡啖之以修撰兼御史故也。然則田閒正不獨以與湘客厚而左袒之,蓋熱中於進取耳。嗟乎!是何天子、是何節度使,尚求進不已乎?
題也是錄
鄧都督也是錄質實無虛語,但其責李定國似太苛。定國畢竟是流寇出身,故其罪在不能殺馬吉翔耳。若欲其以一隅而抗王師,挽鄧林之落日,是非所能也。要其始終為桂王,百折不降,至於旁皇交趾境上,祈死而竟得死,是則天鑒之矣。屈大均過李獻武王祠曰:從來賜姓者只有晉王賢;謂定國也。今明史桂王傳於王死後大書曰李定國卒,其子以所部降而後終卷,然則定國之卒關於王者大矣,定國亦可以瞑目矣。
殘明東江丙戌曆書跋
乙酉秋九月,職方主事權知餘姚縣事王正中表曰:『伏以上天下澤,頒朔以定民心;治曆明時,紀年以垂國統。知大明之昭然,斯餘分之不作。臣正中誠惶誠恐,稽首頓首,竊自高皇洗湛昏之日月,頒之夏商;列聖承復旦之乾坤,分其經緯。豈意天崩地裂
,玉改鼎淪?幸遇主上飛龍會稽,援戈江左,而日官失御,天學無傳。雖百務未遑,姑次第夫典禮;乃一統為大,將肇始夫春王。一鴈不來,竟是誰家之天下?千楳欲動,難慰避地之遺民。臣正中博訪異人、親求巖穴,有黃宗羲者,精革象之學,任推算之能;爰成大明監國魯元年丙戌大統曆一卷,謹繕寫隨表上進以聞』。又別狀曰:『宗羲係餘姚故監察御史贈太僕卿尊素之子,思宗皇帝所賜蔭;今方以里社子弟從軍,在左僉都御史孫嘉績部』。有詔優答,宣付史臣。次年二月,錄宗羲從軍之勞並造曆功,授職方主事,尋與正中並為御史。
予從野史得此表,而家藏故有丙戌曆書一卷,因附錄之於後。蓋自甲申五月世祖章皇帝入主中原,而山海未靖,四王迭起,其自為正朔者尚十餘年,節氣、正閏、晦朔互有不同,是亦榷史者所不可略也。黃氏最精曆學,會通中西,顧於滄海橫流之際,一小試之。以甌越之彈丸,當山河之兩戒,其亦可悲也夫!
題天南逸史
是書殆瞿留守族人所為,故多稱先太師,又間稱稼軒,而述留守之言稱之為弟。又言在留守幕府為之理錢局事,則亦嘗仕於桂矣。而予考庚寅桂林百官簿,無其人也。其自稱是年圖入蜀不果,又往來恭城,頗與永國公曹志建善;且自言乙酉幾死於詹世勛,
則是預於太湖集師之役者也。
按嶺表紀年曰:『己丑,守輔瞿式耜同族瞿共美到粵,亦海上來也。明年,題授行人』。則是書殆即其人所作。其所志留守身後事,有御史姚端、有楊藝、有陽羨浮屠清凝。今明史但有楊藝耳,可采以補其闕。
題嶺表紀年
是書未知出於何人之手,似有憾於稼軒與別山者。其謂稼軒元隨周文、顧成之橫,至比之江陵之游七。嶺外大臣,唯于元曄、魯元藻不為之屈,餘雖別山不能免。周文死,顧成官至錦衣僉事,後為稼軒孫昌文縊殺之於桂林。稼軒不應至此,別山亦不應至此。又言別山與元曄爭為督師,激稼軒怒,收回成命。果爾,別山非貞士矣!又言稼軒亦標榜五虎,不免勛鎮習氣,疑出自愛憎之口。明季野史家極難信,以二公之大節,可保其必無此。然士大夫亦正不可不以此為戒也。
再題嶺表紀年
魯尚書元藻仕桂王,蓋章曠之亞,而出堵胤錫之上。事去,潔身不辱,亦難能也。明史不為立傳,乃闕事。嶺表紀年載其於己丑冬疏請召錄諸賢。時則楊廷樞已殉節,贈
侍讀,而召張自烈為檢討,且以沈壽民、劉成康、范生為給事,杜如蘭、金光豸為禮、兵二部郎,張之陞、金光旻為行人。當此匆匆,而以收羅遺逸為事,亦見有明三百年養士善政未替也。明史楊廷樞傳亦失載。
題庚寅桂林百官簿
寧士仕於嶺外者甚少,以是時道斷也。考之百官簿祗三人:其一曰余御史鵾起,其一曰任太常斗墟,皆鄞人;其一曰陳工部純來,奉化人。太常豫於安隆十八先生中,最烈矣。工部不知所終。御史在明史附見何公騰蛟傳中,曾以監軍下湖南有勞,而其後失其事。予里居訪之諸余,乃知其為通政使本之後,今亦絕,世無可考。近始得其始末,太息其從亡鄞事,而晚節為曹志建所誤為可惜,乃附志之。
曹志建者,亦鄞人也,字光宇,世襲滄洲衛官,以大兵故,曹氏合門死王事者凡十有三人。志建不知何以得起於楚,官至巡撫。已而得道、郴諸州二十餘縣,駐龍虎關,桂王封之為保昌侯,晉永國公,加太師。堵胤錫者,初為長沙守,與志建善。後亦為閣部,方招撫忠貞營以為用,率之入衛。忠貞故流賊,志建畏其抄掠,以兵襲之,得胤錫。志建恨其左袒忠貞也,欲留而殺之。胤錫逃入富川監軍僉事何圖復寨。志建索之不得,以兵圍之。圖復善撫猺獞,得其死力。志建累敗,益恚,而圖復已送胤錫入朝矣,志
建乃欲殺圖復。而御史故於志建為中表兄弟,又累立功幕府,為人所重,志建用之,以誘圖復;竟入其寨,指天日為誓,力言曹兵無他,願釋甲合從以報國。而志建已解兵去,圖復稍信之。於是入關見志建,志建厚禮之,請以為郴桂道,盡移其家守關。既至,一夕殺之,闔門無遺,僅二子脫入猺峒。時人大以之咎御史,而御史次年暴卒於梧。志建自是亦不振,竟為大兵所滅。其兵敗時,猶疑圖復之子導猺兵以報仇云。或曰御史實為志建所欺,非有心於誘圖復者,然終莫能明也。
初,予議祀甲申以後諸忠節,范生鵬問予以御史何故不豫?其時予尚未深悉其事,未敢答。今范生逝矣。嗚呼!志建亦忠義之後,卒以悍不終,而御史受其累,乃知文山幕府列傳中未易廁也。
粵中版授官簿跋
粵中版授官簿一冊,予見之仁和趙氏,審定為桂王庚寅年所輯。蓋稼軒、別山以庚寅之冬桂林陷死節,而桂王己丑開科,親取諸庶常。今是簿首列稼軒,部臣中列別山,而諸庶常皆列焉,其桂林未陷時物明矣。閩南諸遺臣皆列名,而浙之石浦翁洲諸人一不得預,則以魯王猶未通問故耳。其中人物,予所知者止十之六七,惜不得起獨漉諸公而問之。
題海上遂志錄
鄭成功之在海上,世祖曾以海澄公招撫之;成功亦上表,但不肯薙髮而止。不肯薙髮,則非真降矣。然其多此一表,是不能不媿於王保保者也。故世祖嘗曰:『成功若果忠於明,豈不善;但彼實嘗投誠上表,豈非反覆之徒』?大哉王言,成功亦當內燝矣!世之論成功者,譽之或太過。要其人自是雄兒,幸而死於壬寅,使天假之年至於三逆抗命之時,是大患矣。是則聖朝得天之厚也。
題視師紀略
謝三賓視師紀略一卷,蓋其自登萊還時所為也。三賓非有將才,幸遇朱公未孩,得成功,遂加太僕,猶以不得旄節怨望。而不知其乾沒賊營數百萬,不遭愆尤,已屬萬幸矣。其富既耦國,遂有告流賊者。甲申之難,其子於宣方官行人,以此被拷獨酷,致死。晚年求用於新朝,總仗此多金,欲以賄殺六狂生不克,竟殺五君子以為進取之路,而新朝終薄其人不用也。然所殺吾鄉之正士,則亦多矣!甚矣,此多金之為厲也。
三賓知嘉定時,以贄列錢受之門下,為之開雕婁唐諸公集。其後與受之爭妓柳氏,遂成貿首之仇。南都時,受之復起,且大拜,三賓稱門下如故。其反覆如此。而所擁多
金,至戊子以後,為海道孫枝秀勒取殆半。三賓忿甚,賂大府劾去枝秀以報之,所費亦不貲。於是其金漸耗,遂蕉萃以至於死。--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
明大學士熊公行狀跋
明史所作公傳,皆本行狀。而乙酉以後起兵之事甚略,蓋有所諱而不敢言。予則以為不必諱者。夫浙東一隅之地,其不足以抗王師也明矣。然使當時如公之策,盡公之才,則王師亦終煩擘畫,而江上未必不以此延歲月之喘。乃卒不能用其言也,是則天命在聖朝,雖有善者,無如何也。故正惟詳述之,而後知亡國之際未必無人,而回天之力無自而施也。
方潞王之在杭也,蕪湖信至,公與蕺山劉公奔赴,公議發羅木營兵拒戰,且守獨松關。潞王已定策迎降,不納。於是東歸。劉公絕粒,而以起兵事屬之公。公歸姚數日,事未集。劉公遲公不至,垂死張目曰:『雨殷豈愆約哉』!劉公卒之二日,而公兵起山陰。會稽兵亦起。公哭於劉公旐前而行。閏六月二十五日會師西陵,駐營龍王塘。時列營數十,參差前卻不一。公軍於其中最弱,而戰最勇。每出兵必先戰,戰輒為大兵所首衝。或敗,公輒再整兵,不少挫。於是樞輔張公國維約諸營,以十月初八日為始,連戰十
日。是日,公與陳公潛夫合營而進,部將盧可充先登有功。次日復戰,又次日復戰,諸將史標、魏良皆有功。息兵三日復出,史標伏兵西岸,魏良先出戰死,伏發,大兵不利,益兵至。公姪茂芳出鬥,史標以大砲衝之,又捷。未及十日,收兵而止。而公已四戰,勝負亦相當。
先是公與諸軍議,以江面仰攻甚難,不如間道入內地為攻心策。而海寧諸生顧名佐適來乞師。又查繼坤、查繼佐兄弟亦至。繼坤為公言臨平陳萬良之勇,能梗大兵。平湖馬萬方亦來。公喜,以書幣招萬良至,則請於王,以為平吳將軍,議西渡。乃以十月十八日使部將徐明發渡江策應。萬良方為大兵所困,明發至而免。於是公軍遂西行,殺臨平務官至北陸。萬良與明發合軍札五杭,敗嘉湖道佟國器軍,焚大舟二,奪小舟二十餘、大砲四、甲三、弓三十一、刀槍共一百四十餘;時十月二十二日也。次日,札新市。次日,札雙林。次日,遂至吳江。次日,以軍無繼退五杭,復退臨平。次日,至天開河。大兵正邀擊,而公以中軍至,遂濟江。是役也,浙西為之一震,而惜其不繼而返也。
十二月朔,大兵伏內墩。張國維部將趙天祥西渡,公軍應之。張軍在上流,公軍在下流,大兵徘徊不果出,各以其軍返。二十四日,張公復議分道齊出奪門。方國安軍先敗,諸將不救,公與陳公潛夫、王之仁血戰於下流,得相持。而諸軍氣已沮。公憤甚,乃乞師於張鵬翼、裘尚奭,仍與陳公合軍以出。國安亦遣兵來會,稍有斬獲。
公始終欲用西師,乃請封萬良為平吳伯,以吳易為總督,朱大定、錢重為監軍。大定身至浙東請期,且言嘉善、長興、吳江、宜興皆有密約,而瑞昌王在廣德引領以待,查繼坤、馬萬方輩皆喁喁也。於是孫公嘉績、錢公肅樂亦助公請。公議由海寧、海鹽直趨蕪湖以梗運道;又慮二郡可取不可守,則引太湖諸軍以為犄角,足踞浙西之肩背而困之。萬良請但得兵三千人,給半月餉,即可有成。顧公軍不滿千人,其餉又減口以給。陳公軍無可支。而餘營有兵有餉,皆坐視。公雖大聲疾呼,繼以痛哭,而莫如之何。孫公乃遣知餘姚縣王正中獨進至乍浦,不克而還。於是萬良三疏請行,公為之力措得餉,又無舟,乃以兵陸進,冒矢石以前,幾克德清,而德清內應之民先潰,公部將徐龍達死之。於是吳易方以軍來會,而公兵以無繼已渡江。浙撫張存仁大出兵攻易,則萬良之軍入山自保,不敢復出。是役也,使江上有牽制之兵,則公軍尚未返,萬良與易皆得互相援,而又以獨進敗。於是公請急援萬良。永豐伯張鵬翼、宣義將軍裘尚奭皆請行,而開遠伯吳凱尤毅然請任之。行且有日,忽有詔張鵬翼援嚴、吳凱守溫,其局復散。最後而大學士陳盟亦助請,乃復議別遣翁洲、石浦兵由海道行,又令姚志卓出廣德,其事益紆緩。而江干已失,公亦入海,卒死鄭彩之手。
蓋自畫江事起,諸公皆忠臣,而所謀之銳、志之專、膽之勇,未有過於公者。諸野史多疏漏,祗蕭山徐氏浙東紀略稍具首尾,予故旁參互證,別為行狀跋尾一篇,以比張
中丞傳書後之例云。
公生平頗畏其夫人之嚴,故在北都嘗置一妾,生子而留置之京,未嘗攜歸。及公入海,并一子為彩所害。而妾自京師歸,攜其子,得以奉公之祀。此亦狀所未載者。而萬良軍敗被執,亦不屈以死。萬方從公入海,竟卒於域外。
徐氏浙東紀略亦有誤者。如謂王之仁來歸,出公之力,不知此乃錢忠介公事,誤移之公。高氏雪交亭錄則謂公子為鄭彩婿,公死後尚育於彩家,亦誤也。
題陸鯤庭陳玄倩傳後
鯤庭、玄倩二先生之搆難也,至傾江、浙諸社各分左右袒,鯤庭得十八,玄倩僅十二,檄書輩出。殘明門戶之爭,多起於細微,即此可驗。相傳鯤庭矜而抗,玄倩不持小節,各有瑕疵。玄倩之按中州,方略大震。或語鯤庭曰:『爰盎亦自可人』。鯤庭殉乙酉之難,玄倩跳而東起兵於西陵之下莊。疇昔浙東才彥和鯤庭者,如萬履安、劉瑞當輩,始皆謝過結歡,恨前此不相知,而玄倩首上疏為鯤庭請贈謚,時益歎為不可及。玄倩之起兵也,破家餉軍。事去,曰:『我不可以負鯤庭』,挈其妻妾沉水而死。未幾,鯤庭入夢於其子曰:『若輩小兒,恐未知大義。自今以往,其與陳氏後人重敘舊好,以永世世』。先太常公聞而嘆曰:『曠林之戈,一變而為鄧林之杖,更何尤哉』!
初,鯤庭最善者曰宮允吳君。其殉也,呼之與偕,而宮允逃之。君子曰,人固不易知也。
題馬士英傳
馬士英有良子曰馬錫,非其父所為,欲感悟之而不得,遂先歸,其後不豫於禍。一日馬鑾,則與士英同死。張怡載其事於隨筆。嗚呼!以錫所為,不欲挂名於士英傳矣,然明史之不宜失之,是則犁牛有子之說也。
題史閣部傳
禮賢館徵士請決高郵湖以灌大軍。史閣部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其仁人之言乎』?閣部之純忠大節,無可議矣,而是言則關於淮海百萬生靈之命,揚人所當尸祝也。諸傳皆不載,予得之王解州朱旦之詩,特志之。且決湖所以害大軍者少,而害揚人者多,勢且與汴河之覆轍同,又不可不知也。
錢忠介公崇祀錄跋
顓菴王公視浙學,行部至寧,首祀錢忠介公於學宮,并及丙戌殉節秀才趙景麟,可
謂以忠孝訓世者矣。顧謝三賓亦以是年同得祀,何其漫不考核,一至此耶?予年十四為諸生,謁先司空宗伯公於祠,見三賓主,憤甚,擊之不碎,投之泮水,并故提督張杰之主亦投之。忽忽二十六年矣!奸人就死,魂魄應已澌滅,即在學宮,豈敢晏然享祭?此不過予少年意氣之所激也。展閱忠介祀錄,記之於後。--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
跋張茂滋餘生錄
鯢淵先生殉難,闔門二十七人同盡,獨公冢孫茂滋以遺命保宗祀,逃出道隆觀中,行至中途,仍被俘,囚於鄞獄。鄞之義士陸宇燝、董守諭、董德偁百計出之,未能得。公之故將汝應元、故客宋龍輔之,亦未得。大名人蕭伯闇、閩人劉鳳翥皆公舊所取士,適俱在鄞,共為言於當事,乃免。茂滋既出而病,館於陸氏觀日堂中,幾死。病中著餘生錄且萬言,其述俘囚中之困厄,令人不能卒讀。文境固真,亦筆力足以達之。時尚未冠,乃知茂滋真奇才也。病愈,蛟川義士范兆芝送之歸華亭,應元為經紀其家。乃未幾而茂滋卒。蘭摧玉折,皋陶不祀,可哀也已!
初,茂滋著蒙難紀言,其文係駢體,請正於先贈公,以為弗佳,乃改撰此錄。今予家尚有茂滋手書餘生錄稿及蒙難紀言原本,每一展閱,輒為泫然!
跋吳稚山歲寒集
稚山吳尚書在海上時,合累朝革命之際仗節死者,自孤竹兩公子始,合為一集,題曰歲寒松柏,而陶泉明、謝皋羽之徒則附見焉。予得之同里高辰四隱君家,尚有宗伯手印鈐識其首。是時流離荒島,今日域中,誰家天下,而其序首有曰:『國有以一人存者,其人亡而國不可亡,故商亡而易暴之歌不亡,則商不亡,漢亡而出師之表不亡,則漢不亡,宋亡而正氣丹心之什不亡,則宋不亡』。千百年而下,讀之者應為張目,真歲寒中一倔強老也。萬九沙家有穉山集,因錄而遺之,使附諸後。--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一。
跋王節愍公手蹟
明之亡也,浙中仗義殉節之臣極盛,而杭人獨少。甲申之難,竟無一人。乙酉南都之亡,家居而死者陸大行鯤庭、王邵武昭平、祝貢士開美,死於師者翁都督也。畫江之役,褒卹諸忠,但及大行,不及邵武。吾鄉董戶部次公爭之日:『死一耳,何以卹典有偏?將謂大行係甲榜,邵武係乙科耶?今之甲榜而賣國者肩相望也』!邵武始得謚節愍。今年冬杪,獲見邵武手蹟於戶部家,乃國難前所寫摺扇見寄者。乃知邵武於戶部為舊
契,邵武不負故國,戶部足報故人,交有光矣!
自三公以死倡,丙戌而後,陳太僕潛夫、陳將軍萬良、徐主事復儀、俞主事元良、周貢士宗彝、張將軍起芬、姜指揮國驤、吳都御史聞禮、吳太學惟修、姚都督志卓、姚太僕奇胤、湯守道芬、張都督堅、郁大令廷諫輩尚有人焉。莫為之先,何以鼓其氣哉?
邵武,向未嘗見其手筆,為正容肅拜而觀之。
邵武子均,壬午鄉貢進士,於遺民中最苦節,亦應附志。
錢忠介公墨蹟跋
往與萬編修九沙搜羅因國末造忠義諸公墨蹟,獨以不得忠介錢公書為憾。已而得其為諸生時試義殘帙,喜而裝潢之,屬予跋尾。予巡逡未作。九沙寓不戒於火,是冊亦歸天上,悵惋無已!今年忠介嗣子濬恭得此卷,乃忠介自書詠史諸作。筆法跌蕩清妙,為之驚躍,再拜循環把玩。借九沙已為古人,不及見此墨寶也!濬恭方與予編公遺集,因以是跋附之集後。
馮徵遠手蹟跋
太常馮公三子,大馮君留仙即元颺,小馮君鄴仙即元飈,天下所共知;而三相公元
飀眉仙繼之;其群從則元風壽徵遠亦其一也。津撫與尚書負重望,遭逢國難,相繼野死於杭之湖上,其志可悲矣,當世猶多責備。然兩公未展之志,其季成之,從亡不顧,卒以蹈海;明史不能附入兩公之傳,真一大漏也。徵遠受部曹之命於江上,事去,蕉萃以死。梨洲先生所謂竹梧鸞鵠困於柴水者,其人亦當在遺民中。偶於馮研祥家見其手札,為之泫然!
跋李昭武先生墨蹟
昭武先生與先贈公最厚,故予家所有詩箋、尺牘、箑頭極多。然予少時,但以書人詩人目先生耳,稍長,始悉先生之大節,因為之作墓幢之文。顧里中人知者蓋寥寥矣!是卷乃先生平淮碑論書以贈陸丈春明者。先生之集已亡,則是論尤所當存也。李君海若為其族孫,以未得先生墨蹟為憾,予因贈之而跋其尾,并書其墓幢之文於前。
跋林太常輓姜給事詩
璽菴太常輓姜敬亭詩,姜氏未嘗入刻。予家有其手卷,蓋書以求正先贈公者。乃知敬亭避地天台,江干之役,太常輓之出仕監國而不赴。又言吏部嘗與太常同事姚江戎幕,則戊子以後,浙東山寨中事也。此皆野史所未及者,足以當詩史矣。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三。
移廣東志局論佟督不當立傳帖
於一統志局中見廣東通志草本,其國朝大吏首列佟督養甲以為死事,不知所據者何書。養甲乃降明而死。雖其出於迫脅,非本心,然大節已塗地,列之死事得無有媿?
大兵之下嶺也,養甲以重臣視師,而使降將李成棟先驅。摧鋒拓地,皆出成棟,養甲拱手受成而已。及奏功,而養甲為制府,成棟仍以總兵加都督。戎服入見,始用公禮。成棟怏怏。故所取印信不下五十,而獨匿總制印不以與養甲。其時粵東尚未靖,殘明舊臣四起,陳閣部子壯、張尚書家玉、陳給事邦彥以及霍師連、韓如璜之徒更進迭退,成棟猶為養甲盡力,而所望殊遷終不得。乃密與布政使袁彭年謀反。會贛州以被圍告急,養甲令成棟援之,撥餉八萬。彭年故言額匱,遷延不發。成棟招花山群盜大至廣州,郭門晝閉。成棟紿養甲曰:『贛州旦暮亡,而吾土寇深如此,五嶺其可保耶?彼聲言復故國耳,曷若權宜許之,徐治軍為勦寇計』。養甲故庸人,兵柄皆掌於成棟,雖心知不可,然無如之何。而群盜受指縱火焚野,呼聲震天地。養甲不得已出示安民,但書甲子。榜既下,成棟宣言曰:『制府降矣』!即用所藏總制印,奉永曆朔上表南寧。養甲倉皇遜位。南寧加成棟大將軍惠國公,養甲兵部尚書襄平伯,以百官遷肇慶。養甲亦遂受
職。此其降之顛末也。
先是陳閣部子壯之死,養甲寸磔之,投其骨於四郊。論者謂子壯先朝大臣,起兵亦各為其主,養甲殺之足矣,乃以極刑未足,至無完骸,則過於忍。至是子壯贈太師番禺侯,謚文忠,即遣養甲為諭祭使;養甲媿欲死,遺臣又時時辱之。乃密遣人北行通表,欲自歸,為邏者所得。遣祭興陵,即桂端王墓也。成棟之子元胤以兵禽之江中,磔之。此其不自安於降而死之顛末也。
夫以封疆大臣,智不足以燭奸,才不足以應變,節又不足以臨危,靦顏而受襄平之封,以至首鼠不終而死,則何益矣。以愚平日所聞如此,謹質之局中諸公,如其不妄,伏望芟薙。
答陸聚緱編修論三藩紀事帖子
三藩紀事本末盡屬不經之語。其中人地之譌、時日之舛,不能更僕數也。適見執事所輯江西通志間或引之,故昨曾微及其說,而辱賜下問,以其詳未盡,謹批一冊,奉到函丈。其中謬之大者,莫如監國魯王死於鄭氏一案。
鄭氏之不奉魯王也,以隆武頒詔之隙也。故當時自丁亥至辛卯,海上原有二朔。成功在金門,援天復、天祐例仍稱隆武三年,而奉淮王為監國,其所頒曰東武四先曆。錢
忠介公在長垣,則頒魯二年曆。己丑,粵中使至,成功奉朔,淮王去監國號,舟山仍奉魯。辛卯以後,魯王盡失其地。壬辰,次中左所,尋次金門。癸巳,亦去監國號,通表滇中。於是海上之曆始合。已而舟山舊臣日益消落,魯王竟依鄭氏為寄公。丁酉,次南澳。己亥,陳光祿士京卒,遣人祭之。蓋成功雖不奉王,而其致餼仍以宗藩之禮,未嘗相陵。辛丑,成功入臺灣。壬寅,緬甸赴至,成功亦卒。海上遺臣復奉王監國。然成功子經亦不奉王,徒然而已。甲辰,王薨。是不特成功無背逆事,即其子亦無之,特相傳其致餼少衰於父。而紀事謂魯王在南澳,成功沉之海中,不亦謬歟!
蓋嘗聞蒼水督師自己亥表師,孤軍懸海外,成功既遠引,莫與同仇,自度不能有濟,祗以魯王尚在,未敢遽散軍,故是年王薨即入山。此先大父兄弟所藏蒼水手札,至今猶存,墓志中未及表章此一節,然則蒼水固與王存亡者也。冰槎集中祭王文明有「十九年旄節」之語,則謂其凶終者,果何據也?梨洲先生誚鄭氏,謂吾君之子在其家,而不能奉之以申大義於天下,是王薨而其子猶依鄭氏也。成功父子固為周室之頑民,然其不負故國之誠,則有可原者。無故而加以戕虐宗藩之惡,則郢書所以害舊史者,其冤不少。故別具顛末,以告之執事。其餘大略見冊中矣。
與趙谷林辨嘯臺集中紀蒼水事述書
吳農祥嘯臺集,其文散漫冗長固不足言,而所紀明季事尤失實。如謂劉閣部中藻與李尚書向中揮戈海上,瞿臨桂死黔中,陳大樽之殉節、隆武贈官(大樽死於丁亥,隆武亡於丙戌),章格菴為閣部(章官少宰),信口妄言,欺世人之不知,愚不能屈指數也。請但以張侍郎一傳言之。
其曰『監國賜公進士出身,授兵曹』:按公釋褐官檢討,掌制誥事,兼行人使閩,非部郎也。其曰『改兵科,監張名振軍,出松江,颶風覆舟;六日,錢唐失守,扈監國出舟山,依名振;名振死,公領其眾;舟山破,扈監國至廈門』:按公由檢討擢僉都,非兵科。錢唐破,監國至舟山,黃斌卿拒不納,監國入閩,至長垣,而公始監名振軍出松江。斌卿敗,監國始入舟山。舟山破,名振尚未死。農祥所言,無一不錯。其曰:『是時隆武亡,鄭成功聞監國至而喜,來受約束,迎公廈門』:按監國再由舟山入閩,成功起兵已六年,謂隆武至是始亡,異矣!成功以隆武與監國不相能,始終不奉監國,謂受約束,異矣!公與成功雖往還而未嘗合軍,謂迎入廈門,異矣!其曰『己亥之役,琉球、日本師皆會』:按周鶴芝嘗使日本乞師不得,阮美又嘗乞師,俱在舟山未破之先。成功未嘗乞師也。其時成功全軍而出,公以所部別為一營,無外番之師也。其曰『河北、圻南響應,輦下議遷都以避』,則野人之言矣。公師欲下九江以取楚,聲息何能達近輔?襲曹魏畏關公之語,不知本朝威德之盛也。其曰『公之散軍脫歸,九死一生,惜
無記錄之者』;然則農祥并公之北征錄亦未見,而妄為公傳,無惑乎其妄言也。至謂公屯田林門島中被執,則不知公被執時已散兵。謂公子死白下,則不知其在京口。總之,無一語足據者。郢書燕說,混淆信史,吾不知其何意也。
農祥自負博物,近則方文輈、杭大宗皆力推之,不知其言無足采也。
與紹守杜君札
執事車念明故殉難諸家後人,每歲予以賚卹,且使著為故事,甚厚。所惜討論有未精者。
丙戌畫江之役,雖建國於越,而越人首事者,義興從亡,格菴行遯,其死者祗余尚書一人耳。故昔人謂尚書不死,則越且大喪氣。而甲申之倪、施、周三君子,乙酉之劉、祁二君子,亦尚賴尚書為之後勁。不知執事何以獨於尚書之後不一及之,而反及於王侍郎遂東,是一大錯也!
遂東本官監司。丙戌始以詹事貳禮部。大兵渡江,遂東已病,避兵秦望山丙舍中。始寧倪無功謂其本有意於筐篚之迎,以病不克。是雖不敢以此玷之,而要之未嘗死則審矣。蓋遂東之死在丙戌杪秋,其去尚書投水時且十旬。蕭山徐涵之言其生辰適在亡國之後,其家尚為開筵稱慶,君子誚之。是則眾論所在,不可掩也。
明亡,野史最多,其中真偽雜出,多不足據,然未有言遂東之殉國者。惟婁江人楊陸榮所著三藩本末內言遂東以絕粒而死。陸榮、狂且也,其書誕謬不足信,世亦未有信其書者。而姚江邵念魯忽信之,據以立傳。是必王氏子孫以此郢書欺執事,而執事偶未之察也。
甲申之變,句容孔閣學貞運亦適死於其際,梁谿鄒漪亦附會以為盡節。而今孔氏後人不敢仞也,則以舊史之所關者重也。乃若尚書大節固不必言,即以其居卿而論,亦甚有功於溝洫,如重築三江閘,廣麻谿壩,左右劉忠正築茅山閘,越人皆能言之。孫叔芍陂,遺愛猶存,亦非遂東之放浪湖山者比也。愚略具始末,陳之執事,願更詢越之介眾,而審正之也。--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十三。
奉萬西郭問魏白衣息賢堂集書
聞近得魏白衣息賢堂集,不勝狂躍。滄桑搶攘,文獻凋落,至有并姓氏不得傳者,何況著述?先生惓惓忠孝,出茶鐺藥灶間物親加拂拭,萇弘碧血,不至盪為冷風野馬,即此足扶宇宙一重元氣。兼聞白衣有從孫子良能以表揚先世為念,但以遺事湮沒莫可考索稱恨,是亦金陀居士流亞,塵世中所不多得。
記前此陶四律天言,渠里中有白衣集,即再拜託以訪購。蹉跎許久,未得消息。何幸先生已慊我求。所下問白衣死事顛末,在拙著滄田錄中原有略節一通,但苦不甚詳悉。要其大略則可考耳。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世籍慈水,以贅婿僑歸安,遂充歸安學弟子。後改名耕,別字白衣;又改名更,稱雪竇山人。白衣少負異才,性軼蕩,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陰祁忠敏公器之,為遍注名諸社中。其詩遠摹晉魏,下暨景純游仙、支遁讚佛,游行晉宋之間,近律純祖杜陵,已復改宗太白。嘗言詩以達情,樂必盡樂,哀必盡哀。一切樗蒲六博,朋友燕酣,城郭之所歷覽,金石之所辨索,有觸於懷,不期矜飾,務達而止。此見於竹坨詩話所述者。居吳興別鮮山中,為晉高士沈楨避地所居,有渡曰息賢,因以自題其寓。
既丁國難,麻鞵草屨,落魄江湖,遍走諸義旅中。當是時,江南已隸版圖,所有游魂餘燼,出沒山寨海槎之間,而白衣為之聲息,複壁飛書,空坑仗策,荼毒備至,顧白衣氣益厲。方張司馬敗北時,延平出海,大江路斷,司馬躑躅,計無所之。白衣遮道上書,猶陳金陵形勢,請招集散亡,入焦湖,為再舉計;語在司馬北征紀略與屈翁山成仁錄。司馬既循,當道頗聞白衣前策,游騎四出,刊章名捕。白衣亡命潛行,望門投止。家大父懷所知詩,有「廿年熱血埋鴛井,萬里桑田寄柳車」之句,即白衣也。
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語連白衣。白衣遁至山陰,入梅里祁氏園。時忠敏子班孫謀募死士為衛,間道浮海,卒為蹤跡所得,縳到軍門,抗詞不屈,死於會城菜市。同時與班孫匿白衣者山陰李達、楊遷,並戍邊外。事定,山陰張杉葬之西湖。
白衣之死,先張司馬一年,竹坨、西河兩集可考。先生以為甲辰因司馬事同殉,則未盡合。其生平詩有前後集,僕所見者不過數十首。未知先生所得乃全豹否?
是時與白衣最善者始寧錢霍,當世所稱魏錢者也。其集僕雖見之。古詩亦摹太白,顧近體頗不佳。為人風概,彷彿白衣。其後以事相繼死。
前此陶四言其里中本已刊就,乃諱其名而以他姓填之,合魏錢為一集。邏舟有過,託祭魯公,月表特書,借名季漢,是亦情理之常,不足致怪。特是黎邱幻影,或遭魚目之混,此則我兩人之所同慮者。當俟覓至,取先生書讎對,為一定本,以付子良。先生其存僕此札,以當白衣小傳也可。
與盧玉溪請借鈔續表忠記書
玉溪先生函丈:不晤四閱月矣。邗江遼闊,遙望懸懸。每從李元音家信中詢道履消息,知近日興居佳暢,天祐靈光,為鄞江護碩果,幸甚。
某前者再四敦請,欲為弗菴先生續表忠記三集鈔一副墨,蒙先生亦以見許,而終未
拜賜。某知先生所以遲疑者,一則名山秘乘,或多嫌諱,一則都尉史編,非其人不可妄傳,所當遲遲,以俟桓譚、侯芭者流。斯二者皆是也。雖然,某竊有一說於此。
嘗聞諸毛西河曰:『天地間奇物,久抑鬱而不彰,必為物怪』。故勿謂好書可必傳也。當其始或未必流布,迨遲之久,光芒掩於牙籤細軸之中而莫之展,則其怒氣或能召風雷,致水火,遂為大造收還,以為化工之用。彼鄭所南井底鐵函,浸以三百年之枯泥而不朽,明遜國記之傳,得之蕭寺承塵者,此天幸耳。不然者,則以陸君實之海上日記、鄧光薦之填海錄、吳立夫之桑海錄而或不傳。不特此也,以謝承、華嶠諸公之漢書,以何彥鸞、孫盛諸公之晉志,裴子野、魏澹諸公之南北史,而或不傳。夫其不傳,乃是書之不幸也。其以日星河岳之書而聽其浮沈湮沒,至與草木俱腐,則後死者之咎也。
以某之不才,自分何足傳前輩之書,其為先生所口固宜,然終願先生之勿深閟也。若夫嫌諱之慮,則采薇叩馬諸公,何害應天順人之舉?即或少有當避忌處,不妨及今稍為商酌。如近世魏徵君冰叔、黃徵君梨洲諸集,其間多空行闕字,可援比例,不必過為拘忌。
明野史凡千餘家,其間文字多蕪穢不足錄。若崢嶸獨出,能以史、漢手筆備正史之藍本者,紀事則梅村綏寇紀略,列傳則續表忠記而已。梅村之書被鄒南漪改竄芟削,非復舊觀,表忠記則全豹未窺,均為遺憾。若以鄙言可采,不加棄斥,所望歸帆得假受業
。先生亦老矣,一旦風波意外,遺書執問,令我曹抱杞宋之悲,斯則所大懼者也。是以不避唐突,頓首上請。--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十四。
附 錄
(一)顧炎武亭林文
吳同初行狀
自余所及見里中二三十年來號為文人者,無不以浮名苟得為務。而余與同邑歸生獨喜為古文辭,砥行立節,落落不苟於世。人以為狂。已而又得吳生。
吳生少余兩人七歲,以貧客嘉定。於書自左氏下至南北史,無不纖悉強記。其所為詩多怨聲,近西州、子夜諸歌曲。而炎武有叔蘭服,少兩人二歲;姊子徐履忱少吳生九歲。五人各能飲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為母壽,退而飲至夜半,抵掌而談,樂甚。旦日別去。余遂出赴楊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余從軍於蘇。歸而崑山起義兵,歸生與焉,尋亦竟得脫,而吳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遇吳生之居而問焉。則其母煢煢獨坐,告余曰:『吳氏五世單傳,未亡人惟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孫二歲,亦死矣』!余既痛吳生之交,反念四人者持觥以壽吾母,而吾今以衰絰見吳生之母於悲哀其子之時,於是不知涕淚之橫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縣學生員。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筆數千言,試輒第一
。風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際及交友然諾,則斷然不渝。北京之變,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誄,見稱於時。與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寫錄。北兵至後,遺余書及記事一篇,又從余叔處得詩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遺風。然後知閨情諸作,其寄興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生居崑山,當抗敵時,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萬人,莫知屍處。以生平日憂國不忘君,義形於文,若此其死,豈顧問哉?
生事母孝。每夜歸,必為母言所與往來者為誰,某某最厚。死後,炎武嘗三過其居。無已,則遣僕夫視焉。母見之未嘗不涕泣,又幾其子之不死而復還也。然生實死矣!
生所為文,最多在其婦翁處,不肯傳。傳其寫錄在余兩人處者凡二卷。
文林郎貴州道監察御史王君墓誌銘
天下之變莫甚乎君臣父子一旦相失而永訣終天,此人生之至痛,而古人臣之所遭未有以比也,況乎強敵壓境,而將帥內離,國步顛危在不可知之日者乎?此王君之所為於邑而終也。
按狀:君之始祖彬國初自襄陽宜城縣占籍廣平之曲周,傳至君之父諱憲祖,以三科武舉官欽依守備。君諱國翰,字翼之。自為諸生,即有四方之志。從其姊夫總漕都憲路公振飛至淮上,謁皇陵,閱高牆諸宗人。見唐王,心異之,因命君往來省視。及王即大
於位福州,召路公自太湖赴行在。而君與其仲子涼武相從,間道度嶺至天興。召對,賜銀幣,授中書舍人。君雖處閒職,而時在上前陳中外大計,其詳不得聞,大抵以去橫賦、戢悍卒,固民心為急。君以諸生得侍密切,荷主知,論事無所避。上益喜。頃之,除貴州道監察御史。
是時大帥芝龍已蓄異志,而舉朝無敢言者。嘗以科歛民間銀米,君與之力爭於上前不少假。上目君謂侍臣曰:『此吾之李勉也』!車駕親征,命兼掌軍政司印。以子涼武為金吾將軍掌寶纛。贈父憲祖金吾將軍貴州道監察御史,母范氏一品夫人。駕至汀州,君奏人情恇迫,傳敵騎已至近郊,上宜速發。與其子涼武待命行宮前。俄而追騎奄至,門中人與之相持。有張致遠者,自詭為上,被執。上乃決行宮後垣出去。
方追騎之來宮前擾亂,君顧不見其子,獨行至陌。人言車駕已西幸矣,君棄其僕馬,徒步奔從。及於韶州之仁化縣,則韓王也。而乘輿竟不知所之。時君之甥路太平奉命徵兵至樂昌,乃往依之。自念棄家從主四千里外,卒遭大變,不得為羈紲之臣,其仲子又生離死別,每寤辟長歎,遂以得疾,閒關逆旅,明年二月丙戌卒於全州。妻張氏,封孺人。子三人。君卒後二十五年,長子奮武迎櫬北歸,以九月辛卯葬於曲周之先塋。而涼武則死於軍中矣。季子繩武早亡。有孫五人。銘曰:
有龍虫幽蟉,飛而復潛。一蛇從之,枯於嵁巖。徇國之危,奚怨奚嫌?維天不祐,良
臣則殲。銘此幽忠,百世所瞻。
先妣王碩人行狀
嗚呼!自不孝炎武幼時,而吾母授以小學,讀至王蠋忠臣烈女之言,未嘗不三復也。柏舟之節紀於詩,首陽之仁載於傳;合是二者而為一人,有諸乎?於古未之聞也。而吾母實蹈之。此不孝所以藁葬而不葬,將有侍而後葬者也。忽焉二載,日月有時。念二年以來,諸父昆弟之死焉者,姻戚朋友之死焉者,長於我而死焉者,少於我而死焉者,不可勝數也。不孝而死,是終無葬日也,矧又獨子,此不孝所以踟躕二年而遂欲苟且以葬者也。古人有雨不克葬者,有日食而止柩就道右者。今之為雨與日食也太矣。春秋嫁女不書葬,而特葬宋共姬,賢之也。吾母之賢如此而不克特葬,又於不可以葬之時而苟且以葬,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亟欲請仁人義士之文以錫吾母於九泉者也。
先妣姓王氏,遼東行太僕寺少卿諱宇之孫女,太學生諱述之女。年十七而吾父亡,歸於我;教諭沈君應奎為之記。又一年而先曾王母封淑人孫氏卒。又十年而先王父之猶子文學公生炎武,抱以為嗣;縣人張君大復為之傳。
其記曰:『貞孝王氏者,崑生儒生顧同吉未婚妻也。年將笄,嫁有日矣,父上舍述為治衣壯,衣壯多從俗鮮華,氏私白其母曰:兒慕古少君孟光之為人,焉用此?父為去華就
質者十之五。已而顧生尋病卒。氏不食數日,衣素,告父母曰:兒願一奠顧郎,歸乃食。父母知不可奪,為治奠挈氏往。氏拜顧生柩,嗚咽弗哭。奠已,入拜太姑淑人、姑李氏,請依居焉。謂父上舍曰:為我謝母,兒不歸矣。父為之斂容不能語。舅紹芾者,名士,曉大義,泣謂氏曰:多新婦卒念存吾兒,然未講伉儷,安忍遂婦吾子?氏曰:聞之禮信婦德也,曩已請期,妾身為顧氏人矣,去此安往!自是依太姑與姑,朝夕一室,送迎不踰閾,數歲不一歸省。父上舍病亟待訣,旦日一往哭,即夕反』。
其傳曰:『貞孝自小嚴整如成人,父母愛之。而顧生故獨子,早有文。王與顧為同年家,因許女與之。無何,生年十八夭。父母意甚徬徨,欲未令貞孝知,而貞孝已竊聞之。亟脫步搖,衣白布澣衣,色意大愴,婉婉至父母前,不言亦不啼,若促駕而行者。父母初甚難,而念女至性不可奪,使嫗告其翁姑。翁姑悲愴不勝,灑掃如迎婦禮,然不敢言去留也。貞孝既至,面生柩拜而不哭,斂容見翁姑,有終焉之色。而姑李氏故以德聞,拭淚謂貞孝曰:婦豈聖耶!奈何以吾兒累新婦?貞孝聞姑稱新婦,淚簌簌下,交於頤。早晚跪奠生柩前,閒視姑眠食,而自屏處一室。親戚遣嫗候視,輒謝之。有女冠持梵行甚嚴,請見貞孝,貞孝不與見,曰:吾義不見門以外人。自是率婢子挫鍼操作以為常。時遣訊父母安否而已。其他婉之行,世莫得聞。久之,翁詣金陵,而姑適病且悴。貞孝左右服勤,湯糜茗盌,視色以進。姑意大憐,而貞孝彌連晝夜不少怠。一日,煮
藥進姑。姑強視貞孝,言曰:新婦何瘦之甚!盍少休乎?貞孝多為好語慰藉。既進藥,而病立間。姑謂婢子曰:吾曩者憂獨子天且奪之,而與吾新婦,吾固當一子,不得兩耳。欹枕執貞孝手,而貞孝若不欲露其指者。偵之,則已斷一小指和藥煮之;姑之病所以立瘥者也。諸婢子亦莫得見,相傳語,驚且泣。貞孝止之曰:姑受命於天,宜老壽,而婢子何得妄言陰騭事耶?姑既病起,亦絕不言貞孝斷指事,獨姑之兄李箕者竊聞之云。貞孝既侍翁姑十二年,而翁姑為其子定嗣,貞孝撫之如己生』。
此二先生之言云,而不孝不敢溢一辭者也。
又二年而知縣陳君祖苞拜其廬。又三年,先王母李氏卒,喪之如禮。又十六年而巡按御史祁君彪佳表其門。又二年,母年五十有一,而巡按御史王君一鶚奏旌其門曰貞孝,下禮部。禮部尚書姜公逢元奏如章。八月辛巳上,其甲申制曰可。於是三吳之人,其耆舊隱德及能文奇偉之士,上與先王父交、下與炎武遊者,莫不牽羊持酒,踵門稱賀,謂史策所紀罕有此事;蓋其時炎武已齒文會,知名且十年矣。而先王父年七十有四,祖孫母子,怡怡一門之內,徼天子之恩以為榮也。而天下兵方起,而江東大饑。又五年,先王父卒。其冬,合葬先王父、先王母於尚書浦之賜塋如禮,而家事日益落。又三年,而先皇帝升遐。又一年而兵入南京。其時炎武奉母僑居常熟之語濂涇,介兩縣之間。而七月乙卯,崑山陷;癸亥,常熟陷:吾母聞之,遂不食,絕粒者十有五日,至己卯晦而
吾母卒。八月庚辰朔,大歛。又明日而兵至矣。嗚呼痛哉!遺言曰:『我雖婦人,身受國恩,與國俱亡,義也。汝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無忘先祖遺訓,則吾可以瞑於地下』!嗚呼痛哉!
初,吾母為婦十有七年,家事並王母操之。吾母居別室中,晝則紡績,夜觀書至二更乃息。次日平明起,櫛縰問安以為常。尤好觀史記、通鑑及本朝政紀諸書。而於劉文成、方忠烈、于忠肅諸人事,自炎武十數歲時即舉以教。及王母亡,董家事,大小皆有法。有使女曹氏相隨至老,亦終身不嫁。有匳田五十畝,歲所入,悉以散之三族,無私蓄。
先妣生於萬曆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卒於宏光七月三十日,享年六十。其年十二月丁酉,不孝炎武奉柩藁葬於先考之墓旁。嗚呼痛哉!王孫賈之立齊王子也而其母安,王陵之事漢王也而其母安,若不孝者何以安吾母,而猶然有靦於斯人之中,將於天崩地坼之日,而卜葬橋山之未成,而馬鬣之先封也,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號諸當世之仁人義士者也。今將以□□三年十月丁亥,合葬於先考之兆,在先曾王考兵部右侍郎公賜塋之東六步五尺。伏念先妣之節之烈,可以不辱仁人義士之筆,而不孝又將以仁人義士之成其志而益自奮,以無忘屬纊之言,則仁人義士之銘之也,錫類之宏而作忠之至者也,不惟一人一家之褒已也。不孝顧炎武泣血謹狀。 --以上錄自「亭林文集」。
(二)黃宗義梨洲文
陸周明墓誌銘(甲辰)
司馬遷傳游俠,以鄉曲之游俠與獨行之儒比量,而賢夫俠者;以布衣之俠與卿相之俠比量,而難夫布衣。然時異勢殊,乃有儒者抱咫尺之義,其所行不得不出游俠之途,既無有士卿相之富厚,其所任非復閭巷布衣之事,豈不尤賢而尤難哉?十年以前,亦嘗從事於此,心枯力竭,不勝利害之糾纏,逃之深山,以避相尋之急,此事遂止。其時周明與其客以十數見過,皆四方知名之士。余間至其城西田舍,複壁柳車,雜賓死友,咄嗟食辦。余既自屏,周明亦不相聞問,然頗聞其喜事益甚,江湖多傳周明姓名,以為異人。嗟呼!周明亦何以異於人哉?華屋甫田,婚嫁有無,人情等爾,亦唯是胸中耿耿者未易下臍,人見其踵側焦原,手搏彫虎,遂以為異。雖然,周明一布衣諸生,又何所開天下事,而慷慨經營,使人以俠稱,是乃所以為異也。
周明姓陸氏,名字火鼎,鄞縣人也。祖某。父世科,大理寺卿。母某氏。配周氏、崔氏。子經異、經周。婿萬斯大。少與錢司馬讀書,忼慨有大志。司馬江上之事,周明實左右之。祥興航乘,其諸臣風帆浪楫,棲遲金鰲牡蠣之間,非內主之力,則亦莫之能安也。
癸卯歲,周明為降卒所誣入省獄。獄具,周明無所詿誤,脫械出門,未至寓而卒。周明以好事盡其家產,室中所有,唯草薦敗絮及故書數百卷。訃聞,家中整頓其室,得布囊於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菴王公頭也』!
初,司馬兵敗,梟頭於甬之城闕。周明思收葬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叩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周明曰:『子何人』?其人曰:『吾漁人也』。周明曰:『子必有異,無為吾隱』?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周明相與流涕而詣江子雲,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雲者,故與明周讀書之將也,失勢家居。會中秋競渡,遊人雜沓。子雲紅笠握刀,從十餘人,登城遨戲,至梟頭所,問守卒曰:『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雲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是日乎』!拔刀擊之,繩斷墮地。周明、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周明以身蔽,明山拾頭,雜儔人而去。周明得頭,祀之書室,蓋十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而春明始瘞之。
昔李固之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秉鐵鑽,詣闕上書,乞收其屍。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而不顧。周明之於司馬,非有是也。一念憐其忠義,遂不惜扞當世之文罔,所謂尤賢尤難者,不更
在是乎?
初,周明讀書時,有弟子訟其師,師不得直。周明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後止。昔震川敘唐欽堯爭同舍生之獄,以為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周明視之,尋常瑣節耳,獨恨不得司馬遷以拾之。余因萬斯大而論次,僅以答周明曩昔之一顧也。銘曰:
或駭其奇,或嘆其拙,茫茫宇宙,腐儒蚓結。
王征南墓誌銘
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於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謂內家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仆,故別少林為外家,蓋起於宋之張三峰。三峰為武當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進。夜夢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單丁殺賊百餘。三峰之術,百年以後流傳於陝西,而王宗為最著。溫州陳州同從王宗受之,以此教鄉人,由是流傳於溫州。嘉靖間,張松溪為最著。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葉繼美近泉為之魁,由是流傳於四明。四明得近泉之傳者為吳崑山、周雲泉、單思南、陳貞石、孫繼槎,皆各有授受。崑山傳李天目、徐岱岳。天目傳余波仲、吳七郎、陳茂弘。雲泉傳盧紹岐。貞石傳董扶輿、夏枝溪。繼槎傳柴玄明、姚石門、僧耳、僧尾。而思南之傳則為王征南。思南從征關白,歸老於家,
以其術教授;然精微所在,則亦深自秘惜,掩關而理,學子皆不得見。征南從樓上穴板窺之,得梗概。思南子不肖,思南自傷身後莫之經紀,征南聞之,以銀卮數器,奉為美檟之資。思南感其意,始盡以不傳者傳之。
征南為人機警,得傳之後,絕不露圭角,非遇甚困則不發。嘗夜出偵事,為守兵所獲,反接廊柱,數十人轟飲守之。征南拾碎磁偷割其縛,探懷中銀望空而擲,數十人方爭攫,征南遂逸出。數十人追之,皆碚地,匍匐不能起。行數里,迷道田間,守望者又以為賊也,聚眾圍之。征南所向,眾無不受傷者。歲暮獨行,遇營兵七、八人,挽之負重。征南苦辭求免,不聽。征南至橋上,棄其負,營兵拔刀擬之。征南手格,而營兵自擲仆地,鏗然刀墮。如是者數人。最後取其刀,投之井中,營兵索綆出刀,而征南之去遠矣。凡搏人皆以其穴,死穴、暈穴、啞穴,一切如銅人圖法。有惡少侮之者,為征南所擊,其人數日不溺,踵門謝過,始得如故。牧童竊學其法,以繫伴侶,立死。征南視之曰:『此暈穴也,不久當甦』。已而果然。征南任俠,嘗為人報讎,然激於不平而後為之。有與征南久故者,致金以讎其弟,征南毅然絕曰;『此以禽獸待我也』!
征南名來咸,姓王氏,征南其字也。自奉化來鄞。祖宗周,父宰元,母陳氏。世居城東之車橋。至征南而徙同嶴。少時隸盧海道若騰。海道較藝給糧,征南嘗兼數人。直指行部,征南七矢破的,補臨山把總。錄忠介公建□,以中軍統營事,屢立戰功,授都
督僉事副總兵官。事敗,猶與華兵部勾致島人,藥書往復。兵部受禍,讎首未懸,征南終身食菜以明此志,識者哀之。征南罷事家居,慕其才藝者以為貧必易致,營將皆通慇懃,而征南漠然不顧。鋤地擔糞,若不知己之所長,有易於求食者也。一日,遇其故人,故人與營將同居,方延松江教師講習武藝。教師倨坐彈三絃,視征南麻巾縕袍,若無有。故人為言征南善拳法,教師斜盼之曰:『若亦能此乎』?征南謝不敏。教師軒衣張眉曰:『亦可小試之乎』?征南固謝不敏。教師以其畏己也,強之愈力。征南不得已而應,教師被跌。請復之,再跌而流血破面。教師乃下拜,贄以二縑。
征南未嘗讀書,然與士大夫談論,則蘊藉可喜,了不見其為麤人也。余弟晦木嘗揭之見錢牧翁,牧翁亦甚奇之。當其貧困無聊,不以為苦,而以得見牧翁、得交余兄弟沾沾自喜,其好事如此。予嘗與之入天童,僧山燄有膂力,四五人不掣其手,稍近征南,則蹶然負痛。征南曰:『今人以內家無可眩曜,於是以外家攙入之,此學行當衰矣』。因許敘其源流。忽忽九載,征南以哭子死。高辰四狀其行,求予誌之,余遂敘之於此。豈諾時意之所及乎?生於某年丁巳三月五日,卒於某年己酉二月九日,年五十三。娶孫氏。子二人;夢得,前一月殤,次祖德。以某月某日葬於同嶴之陽。銘曰:
有技如斯,而不一施。終不鬻技,其志可悲。水淺山老,孤墳孰保?視此銘章,庶幾有考。
王仲撝墓表
君諱正中,字仲撝,直隸保定人,登丁丑進士第,未謁選,索游於高唐州。會大兵南下,轉運銀杠亦避入高唐。大兵圍高唐,州守以為銀杠旦晚是敵物,不如以此鬻城,免士女屠戮流離之苦。立要約使與議者押字,仲撝與焉。事平,轉運者上失物狀,於是逮高唐守及仲撝論死,繫獄數年。刑科給事中李清理而出之,降補揚州照磨,移知長興縣。
國變後,失官,避地於紹興。截江時,以兵部職方司主事攝餘姚縣事。是時,公私赤立,剽奪為豪,市魁里正,朝得劄付一紙,暮便入民舍,根括金帛,係傫丁壯,交錯道路,郡縣不敢何問為某營也。仲撝設兵彈壓,各營取餉,必使經由於縣,品覈資產,裁量以應之。非是則為盜賊。總兵陳梧敗於檇李,渡海至姚,鹵掠鄉聚。仲撝遣兵擊之,鄉聚相掎角,殺梧。行□,忌仲撝者以此聲討。某謂梧之見殺,犯眾惡也,不當罪正中,上疏救之,乃止。
張國柱劫定海,王總兵縱兵大掠,列船江上,入城牢搜者二千人。仲撝攔止。所圍大姓數家,從仲撝丐命,仲撝為之消息。國柱終不得志而去。田仰、荊本徹先後過姚江,舟楫蔽江,皆帖帖俯首,不驚雞犬。蓋人民之恃仲撝,一時如決水之堤焉。陞監察御
史。
尚寶寺卿朱大定、太僕寺卿陳潛夫、兵部主事吳乃武皆從浙西來,受約束。壇山烽火,達於武林。仲撝短小精悍,喜於任事,雖以武寧群從得不為列營所撓,亦其智計有以副之也。好讀實用之書,不事文彩。其言星象,則從閩人柯中炯於獄中受之。行□初建,進□所著監國魯元年大統曆。丁亥,訪某山中。某時註授時曆,仲撝受之而去。壬辰來訪,授以律呂。辛丑來訪,授以壬遁。仲撝皆能有所發明。自某好象數之學,其始學之也,無從叩問,心火上炎,頭目為腫。及學成而無所用,屠龍之技,不待問而與之言,亦無有能聽者矣。蛩然之音,僅一仲撝,又以饑火驅走南北。
丁未二月,遇之越城,為言年來益困,將於鑑湖濱佃田五畝,佐以毉,小續食耳。其年八月十九日,仲撝卒,年六十九,權厝於山陰之陳常堰。所著周易註若干卷、律書詳註一卷。子一人,三捷。嗟呼!某與仲撝交二十餘年,與之同事而無成,與之共學而未畢。仲撝生時,已無人知仲撝者,向後數年,復更何如?此紙不滅,亦知稽山塊土曾塞黃河也!
高旦中墓誌銘
啟禎間,甬上人倫之望,歸於吾友陸文虎、萬履安。文虎已亡,履安隻輪孤翼,引
後之秀以自助,而得旦中。旦中有志讀書。履安語以『讀書之法,當取道姚江,子交姚江而後知吾言之不誣耳』。姚江者,指余兄弟而言也。慈谿劉瑞當亦言:『甬上少年黑而髯者,近以長詩投贈,其人似可與語』。己丑,余遇之履安座上。明年,遂偕履安而來。
當是時,旦中新棄場屋,彩飾字句,以竟陵為鴻寶。出而遇其鄉先生長者,則又以余君房、屠長卿之寱語告之。余乃與之言:『讀書當從六經,而後史、漢,而後韓、歐諸大家。浸灌之久,由是而發為詩文,始為正路。舍是則旁蹊曲徑矣。有明之得其路者,潛溪、正學以下,毘陵、晉江、玉峰,蓋不滿十人耳。文雖小伎,必由道而後至。毘陵非聞陽明之學,晉江非聞虛齋之學,玉峰非聞莊渠之學,則亦莫之能工也』。旦中銳甚,聞余之言,即遍求其書而讀之,汲深解惑,盡改其紈絝餘習,衣大布之衣,欲傲岸頹俗。與之久故者,皆見而駭焉。
余自喪亂以來,江湖之音塵不屬。未幾,瑞當、履安相繼物故,旦中敻然出于震盪殘缺之後,與之驚離弔往,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蓋得之而喜甚。自甬上抵余舍,往來皆候潮汐,疾風暴雨,泥深夜黑,旦中不以為苦,一歲常三、四至。一日病蹶,不知人,久之而蘇,謂吾魂魄棲遲成山車廄之間,大約入黃竹浦路也。黃竹浦,余之所居,其疾病瞑眩,猶不置之。旦中之於余如此。
旦中家世以毉名,梅孤先生針炙聚英、志齋先生靈樞摘注皆為毉家軌範。旦中又從趙養葵得其指要,每談毉藥,非肆人之為方書者比。余亟稱之。庚子,遂以其毉行世。時陸麗京避身為毉人已十年,吳中謂之陸講山,謁病者如市。旦中出而講山之門驟衰。蓋旦中既有授受,又工揣測人情,於容動色理之間,巧發奇中,亦未必純以其術也。所至之處,蝸爭蟻附,千里拏舟,諭月而不能得其一診。孝子慈父,苟能致旦中,便為心力畢盡,含旦中之藥而死亦安之若命矣。嗟乎!旦中何不幸而有此?一時簧鼓毉學為之一鬨,毉貫類經家有其書,皆旦中之所變也。旦中毉道既廣,其為人也過多,其自為也過少。雖讀書之志未忘,欲俟草堂資具而後可以併當一路。近歲,觀其里中志士蔚起,橫經講道,文章之事,將有所寄。旦中惕然謂吾交姚江二十餘年,姑息半途,將以桑榆之影收其末照,豈意諸君先我絕塵耶?傍惶慨歎,不能自已,而君病矣,是可哀也。
旦中美髯玉立,議論傾動。雖復流品分途,而能繾綣齊契,三吳翕然以風概相與。其過金閶,徐昭法必招之入山,信宿話言。蠡城劉伯繩少所容接,每遇旦中,不惜披布胸懷。旦中亦此兩人自重。所過之地,喜拾清流佚事,不啻珠玉,蓋履安之餘教也。少喜任俠。五君子之禍,連其內子。旦中走各家告之,勸以自裁。華夫人曰:『諾!請得褒衣以見先夫于地下』,旦中即以其內子之服應之,殯殮如禮。家勢中落,藥囊所入有餘,亦緣手散盡,故比死而懸磬也。
旦中姓高氏,諱斗魁,別號鼓峰,韓國武烈王瓊之後。建炎南渡,王之五世孫修職郎世殖目汴徙鄞,始為鄞人。修職生元之,字端叔,學者稱為萬竹先生,樓宣獻公鑰誌其墓。萬竹之四世孫明善,洪武初亦以隱德稱安敬先生。安敬之四世孫士有文名,嘗摘注靈樞,稱志齋先生,贈刑部山東司郎中,旦中之曾祖也。祖萃,萬曆甲戌進士,知廣東肇慶府,贈右副都御史。父德,光祿寺署丞,致仕封右副都御史。母黃氏,贈太淑人。旦中則馬氏孺人所生也。光祿五子。長斗樞,崇禎戊辰進士,巡撫陜西右副都御史。旦中行在第三,娶朱氏,生子五人,宇靖、宇厚、宇豐、宇皞、宇調;側室趙氏,生子二人,宇祝、宇胥。女三人。孫男幾人。
去年十月,旦中疾亟,余過問之。旦中自述:『夢至一院落,鎖鐍甚嚴,有童子告曰:邢和璞丹室也,去此四十七年,今將返矣。某適四十有七,非前定乎』?臥室暗甚,旦中燒燭自照曰:『先生其視我!生平音容盡於此日。先生以筆力留之,先生之惠也』。余曰:『雖然,從此以往,待子四十七年而後落筆,未為晚也』。
明年,過哭旦中,其兄辰四出其絕筆,有「明月岡頭人不見,青松樹下影相親」之句,余改「不見」為「共見」。夫可沒者形也,不可滅者神也。形寄松下,神留明月。神不可見,則墮鬼趣矣。旦中其尚聞之。辰四理其垂歿之言以請銘,余不得辭。生於某年癸亥九月二十五日,卒於某年庚戌五月十六日。以其年十一月十一日葬於烏石山。銘
曰:
吾語旦中,佐王之學。發明大體,擊去疵駁。小試方書,亦足表襮。淳于件繫,丹溪累牘。始願何如,而方伎齷齪。草堂未成,鼓峰矗矗。日短心長,身名就剝。千秋萬世,恃此幽斲。--以上錄自「南雷集」。